小说家的胸襟 ·方舟子·   西西能读《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原著,很令我羡慕。傅雷的译笔虽好,《 约翰·克利斯朵夫》也被誉为翻译的典范,但总不如原文吧。曾经有一段时间, 我很想学习法文,为的就是能够阅读法语名著;但再一想,学了这么久的英文, 读狄更斯还颇为吃力,为了能读法语名著,这法文得学到猴年马月了,只好打消 这个念头。   我始终认为,法国小说的成就要高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小说,跟法国名 著相比,中国的所谓四大古典名著,不过是故事书而已,从来就没能打动我。行 者称赞中国古代的性文明,却被人称之为“民族虚无主义者”,扣帽者若不是把 行者当成了异族,就是不懂“民族虚无主义”是什么号码的帽子。象我这等鄙弃 本民族的小说的,才真正称得上是民族虚无主义者吧。   感谢傅雷这样的翻译家,使我这种不懂法文的民族虚无主义者也能读到司汤 达、巴尔扎克、雨果、左拉、罗曼罗兰的作品。如果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位大 师,中国小说在世界文学的地位就要上升好几个台阶吧,而人家竟然连着出这么 多位,不服行吗?西西说还有一位普鲁斯特,是被一些评论家称为本世纪最伟大 的小说家的,但我没读过他的著作,不知道怎么个伟大法。他的代表作中文译作 《追忆逝水流年》,曾在《世界文学》之类的刊物上读过一两章,觉得读起来太 累,也就没怎么读进去。现在是有了全译本了,但我是没机会也没心思去读了。   我已说过,《约翰·克利斯朵夫》是我读的最后一部名著,其它的名著自然 都是此前读的了。印象较深的是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中,那位老修女发 现自己深恶痛绝、就要被处死的吉普赛女郎竟是失踪多年的女儿时那撕心裂肺的 一幕,是我读过的小说中最为悲惨的,那一声声哭喊,现在想来,仿佛仍响在耳 际。雨果还有一本不太出名的小说《海上劳工》,我读过它是因为我买了它,我 买了它是因为书店降价处理,也在我读中学的时候。书中的主人公——一位海上 劳工——地位卑微然而心灵高贵,深爱着的姑娘嫁给了别人,在婚礼上,是个穷 牧师的新郎拿不出戒指来,海上劳工便即时地送给他自己为这位姑娘准备多时的 戒指,然后到海边的悬崖峭壁上,坐着静静地等大海涨潮把自己淹没。那同样是 刻骨铭心的一幕,令人心碎,令人心碎。   读他们的书,会感到一股凛然正气扑面而来,这是读现代的小说极少有的。 这些大师,都有着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都是人类的良心。他们出在法国,然 而属于全人类。当英法联军一把火烧掉了圆明园时,很少有人象雨果那样对自己 国家的军队怒不可遏,发表长文声讨。我们把火烧圆明园当成国耻,雨果却当成 人类的耻辱。虽然,圆明园在当时是平民百姓无法一观的皇家园林,但是--雨 果指出——历史已经证明,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的皇家园林都会为人民所有, 因此这座人类有史以来建造的最美丽的园林的消失,乃是全人类无可弥补的损失 。当我凭吊圆明园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毋忘国耻,却是纵火者的同乡的这些话。   没有这样的胸襟,也写不出那样的巨著。现代小说家缺少的大概正是这一点。 19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