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中华”

                      ·方舟子·


    “中国”一词在古代有两种含义。狭义的指“大国之中”，也就是
首都，广义的指“天下之中”，我们祖先的居住地因为东有夷，西有戎，
南有蛮，北有狄，四面八方被异族包围，觉得自己是处在世界的正中央
了，所以就把居住地称为中国，也叫中土、中州、中原。最初自然是指
黄河流域的，以后不断扩张，活动范围大了，便把所统治的范围也都称
为中国了。

    所以中国实际上是一个地理概念，没什么奥秘。我们祖先又把自己
的民族称之为“华夏”，这个称呼，最迟在夏朝时就有，“夏”是大的
意思，“华”是指衣饰华丽，典章繁华，都是好字眼，算是自吹自擂，
异族是不会这么称呼我们的，他们是怎么称呼我们的呢？由于他们在当
时都是落后的没有文字的民族，没有留下记载，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
道在汉朝之后，我们开始被称为汉人，在汉朝灭亡之后仍然如此称呼，
只不过我们很少这么自称，我们仍然称自己为华夏，或者“诸夏”，后
面这个名称大概起源于周朝封建，中国有许多诸侯国的时候。

    把“中国”和“华夏”这两个词并起来，就有了“中华”这个词。
“中华”在过去还是指的地理，与中国同一个意思。用它来称呼民族，
是本世纪初梁启超率先使用的。从“华夏”这个词的本来意思，就可知
它强调的是服饰、典章这些文化特征，而不是人种，即使是异族，只要
接受了华夏文化，也就成了华夏族的一部分，就是所谓“夷狄用诸夏礼
则诸夏之”，并不搞种族歧视的。华夏族本来只包括汉人，之后其他民
族被同化，“用诸夏礼”，虽然在种族、血缘上也许有别，在文化上却
没什么大差异了，所以华夏族也就包括了一切华夏文明的民族，而不专
指汉族了。

    所以“中华民族”一词，本来应该强调的是“华”，是文化的认同，
但共产党强调的是“中”，是地理，按共产党的定义，所谓中华民族就
是中国境内的一切民族的统称。如果把这当成现实名词，则这样的定义
就有了把同一个民族，比如朝鲜族，硬是分成中华民族和非中华民族两
部分的尴尬。如果把“中华民族”当成历史名词，就有了如何界定“中
国境内”的难题。如果把“中国境内”等同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
那么相当于说中国自古以来就是这么大，没被侵略过也没扩张过，也就
相当于说外蒙古、外兴安岭自古以来就不是中国的领土，那么它们被分
割、被侵占，我们又何必痛心疾首呢？极端点的，是认为历史上的“中
国境内”应该以版图最大的那一个王朝为准，而版图最大的王朝是元和
清。虽然元朝版图总面积大于清朝，但因为现在新疆的大部分都不在元
的版图，而清朝的版图则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全包括了进去，因此
以清为标准就显得合理了。谭其骧的弟子葛剑雄显然是这么认为的，所
以他才得出结论说中国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分裂状态，真正统一
的时间只有一七五九到一八四零这八十一年，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按
照这种看法，则中国历史上自然无所谓扩张和被侵略，只有分裂和统一，
而即使是现在，也要算是分裂时期，要把外蒙古和外兴安岭都夺回来，
才算是完成统一了。

    但是我认为，要认定历史上某一个民族在当时是属于中华民族还是
异族，关键要看它有没有民族认同感，认不认为自己是中华民族的一员。
如果它自己不承认，却仅仅因为它生活在你圈定的“中国境内”，就要
把它死活拉进中华民族的大家庭，既自作多情又流氓十足。以这个“有
无认同感”为标准，则我们就可以说辽金元都是异族，它们建立的国家
都是异族国家，因为它们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华夏的一员，它们是以侵略
者、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它们与宋的战争不是争取统一的战争，而是
侵略和反侵略的战争。反之，对于满清，虽然在初期也是来征服中国的，
但在康熙之后，就自认为是华夏的一员，自然就不能再把它们算成异族。

1995.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