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既死,其名也盛 ·方舟子· 对文人来说,早逝有时乃是一成名捷径。海子倘若不在八九年去山海 关卧轨,不过是“一片树叶掉下来就能砸到一名诗人头上”的京城中无数 自命的先锋诗人中普普通通的一位,现在呢,据说已成了百年来新诗的第 一人,要是不死,这中国的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非他莫属了。最近 一名叫王小波的青年作家(四十四岁,在作家中仍属“青年”)病逝,海 内外文坛又热闹、唏嘘了一番,使得我等不由得惭愧自己的孤陋寡闻,在 其生前对这位据说最有潜力问鼎诺贝尔奖的大作家竟是闻所未闻--看来 得联名上书诺委会请他们改改不颁奖给死人的陋习,否则咱中国作家只有 死了才有望得奖,要等到猴年马月?所幸这一回《华夏文摘》与《人民日 报》海外版是异常地步调一致,也跟着出了一期《纪念著名作家王小波逝 世》的增刊,让我们这些使别人的著名为无名的读者也能领教一下这位大 作家的风采。读完了那三篇妙文,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虽说褒贬死者实在 算不上厚道,不过死者生前也并不是厚道人家,简直可以说是刻薄之至, 倘九泉之下有知,在一片肉麻的吹捧文章之中,说不定对我的褒贬反而会 惺惺相惜。 那三篇文章都在《读书》上登过,我作为一名《读书》的固定读者, 按理不该陌生。不过对《读书》上面的文章我并非每篇都看,那些重点推 出、居高临下教训读者的大作我向来毫不犹豫地跳过,王小波的大名、大 作大概也就这么给跳过了。这回由于好奇,硬着头皮读完,发现王小波颇 有点以青年导师自居的意思,或者竟是要当中国文化的导师的,跟他所深 恶痛绝的军代表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不过军代表要灌输的是毛泽东思想, 王导师所指引的却是:中国文化乃是低能弱智的文化,只有西方文化才是 充满智慧的。把中国文化视为他阿姨家的傻大姐,如此恶毒的比喻,说“ 哀其不幸”也许还说得过去,“怒其不争”却是扯不上的,对于弱智白痴 你还能指望能有什么争?最多是可怜、可鄙而已。一种批判的用心的爱与 憎的分野即在于此,王小波辈与鲁迅的差别也在于此。 一个惊世骇俗的的立论,如果能够自圆其说讲得头头是道,也不失为 一家之言。可惜,王小波显然更关心的是情绪的发泄,而不是立论的严谨。 从一句罗素的语录和“学海无涯苦作舟”的谚语就可以推导出西方文化视 求学为乐,而中国文化视求学为苦,按同样的逻辑,从大陆学生耳熟能详 的马克思语录“科学的研究并没有平坦的大道可走,只有不畏崎岖、不怕 艰险的人们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和“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 金屋”,我们岂不也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王小波又读过几车古书,竟然 可以如此斩钉截铁地下全称判断:“但春秋以后到近代,再没有中国人敢 说学习是快乐的了。一切智力的活动都是如此,谁要说动脑子有乐趣,最 轻的罪名也是不严肃”。王小波对格言情有独钟,行文几乎只是格言的堆 砌和诠释,但我看他是只读西方格言书的,如果翻翻中国古代格言书,就 会发现敢说学习是快乐的中国人比比皆是,比如清人所编的《围炉夜话》, 就把读书乐和田园乐视为人生两大敬业的乐事。再古一点,明人编的《菜 根谭》--此书现在很流行,王小波的书架上大概有,读不读就不知道了 --就干脆这么教导:“学者有段兢业的心思,又要有段潇洒的趣味。” 要在“苦心中常得悦心之趣”,对求学的苦与乐的认识,又何尝比西人低 能。 滑稽的是,王小波是被封为爱国志士的,证据是他在美国拿了文学硕 士后回国当作家了。王小波自称回国是因为不习惯国外的生活,恐怕更近 于事实。文学毕业生在美国的饭碗如何如果大家都清楚,何况一个人既然 自视为傻大姐的传人,那么与其在西方聪明人当中当傻子,实在不如回去 在傻子当中当导师来得过瘾。 1997.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