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 ·方舟子· 最近英国小保姆一案把美国媒介搅得沸沸扬扬,焦点或是在小保 姆或是在婴儿的母亲。我倒是对那位七个月的生命只值279天监禁 的婴儿,很有点兔死狐悲之感,因为我自己,也是保姆抱大的。 由于父母都在工作,我们兄弟姐妹在幼年时都雇人照看。我的保 姆是我家对门的一个家庭妇女,我叫她“阿姆”。阿姆在闽南话等于 伯母,也用于对中、老年妇女的尊称,于我却成了专用名词,只用来 称呼这位保姆,说起阿姆指的就是她了,她的真名叫什么反而不记得 了。 阿姆说话略带点口音,大约是从乡下或邻县嫁过来的。丈夫在水 产部门卖鱼,三个儿子中,一个在外地当工人,一个当小贩,还有一 个只比我大两三岁。她的性格善良、平和到未与任何人红过脸,对儿 子们也就未免过于溺爱而疏于管教,儿子们对她,用本地的话来说, 都有点“没大没小”,这在我看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能记事的时候,阿姆已不是我的保姆了,她是如何看顾我的, 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象。但那份慈爱一定是深深地植入了我的本能,以 至我在潜意识中把她的家当成了避风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父母生气 了,便往她家跑。 到她家去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比如说,我家是烧煤炭的,她家则 是烧柴的,噼啪作响,火光通红,远比烧煤更为好玩,一到做饭的 时间我就常常跑到她家看她做饭,往往也就先在那里吃上了。本地的 民间节日很多,在小孩看来,都是跟吃挂上了钩的,从新正吃甜饣果, 元宵吃糯米圆,清明吃祭饣果,端午吃肉棕,立夏吃薄饼,七夕吃糯 米饭,中元吃米糕,一直吃到冬至吃籼米圆,几乎是月月有节、节节有 吃。但我的母亲并非本地人,并不会弄这些吃的,而且干部家庭要带 头移风易俗,也不过这些民间的节日。这些节日,我也就等于是在阿 姆家过的了。以后我家搬走了,逢年过节,阿姆仍送来这些过节甜食。 其实,因为知道我家不过这些民间节日,亲戚朋友逢年过节也都送来 风俗小吃,但在我吃来,只有阿姆送来的最为上口。我的口味,竟是 在她家养成的。 夏天一到山洪、台风季节,城里就会发几次大水,街道上会积水 一、两尺深。我家住在二楼,无被淹之虞,一到发大水,我就说要到 对门阿姆家帮忙搬东西,母亲也很放心地让我去。说是帮忙,其实是 乘机玩水,阿姆还得腾出手来看护我别摔倒、跌倒了。一到收拾完毕, 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玩水了,主要的项目是放纸船。纸船以及其它一些 折纸的折法是从阿姆那里学来的,直到现在我仍对折纸有着浓厚的兴 趣,在书店里看到介绍日本折纸的书降价处理,往往就买了下来。 阿姆大字不识一个,但我从她那里学来的东西,却不止折纸这一 项。比如说,本地的民歌童谣、故事传说,这是父母所不屑教我的, 许多也就得自阿姆之口。夏夜纳凉照例是传递这种民间文化的时节。 我家的阳台在西边,因为夕晒的缘故,并不适于纳凉,所以夏夜我 常常是在阿姆家的天井渡过的。在天井上放块床板,铺上凉席,我就 躺在凉席上仰望着夜空。阿姆坐在旁边,轻轻地摇着蒲扇为我驱赶蚊 子,指着月亮对我说:“你有没听人讲?月公公里边住着一只兔仔… …” 这对我的确是一个重大的发现。我当时正是迷恋养小动物的年纪, 就极想养一只小白兔,苦于无处得到。现在知道了月亮上原来就有一 只小白兔,每天望几眼,也就聊胜于无了。 但我仍然很想养点什么。终于有一天,当我又去纳凉的时候,阿 姆兴冲冲地领我到天井的一角,对我说:“我叫你伯给你带了一只小 乌龟。”真的,在我的眼前,正有一只小小的乌龟,傻乎乎地缩成一 团,其可爱不亚于我在画册上看到的小白兔。我就把小乌龟养在了天 井中。说是养,其实也就是每天去看看它还在不在,又不用喂它什么。 不幸的是,下一次的大水过后,小乌龟不在了。阿姆说是给大水冲走 的,下一次的大水也许会把它再冲回来吧。我于是就耐心地等待着。 以后读到古人的记载,说谁谁放生了一只大乌龟,后来大乌龟回来报 恩云云,总让我想起这一只小乌龟,说不定哪天又会再见一面呢,报 恩倒是不想的,本来也没什么恩可报。 我家搬走后,阿姆家就渐渐地去得少了,而且我已进入了心理断 乳期,连自己的家都呆不住,何况保姆的家呢。但每年的农历新年, 初一拜老师,初二回祖母家,初三开始走访亲朋好友时,阿姆的家是 必去的。暑假的时候去的次数就更多了。 大学本科的最后一年,我正为准备考GRE忙得焦头烂额,收到 了父亲的信,信的最后说了一句:“你的保姆最近因为心肌梗塞在睡 梦中突然去世了,没有任何痛苦。”读完了信,发了半天呆。当时就 很想写点什么,但我知道她是看不懂的,只折了一些纸船、纸帽、纸 衣、纸裤之类,放火烧了。我的室友诧异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呢?” “没什么,我的阿姆过世了。”我淡淡地说。虽然我们毫无血缘, 但在我的文化基因中也有着她的遗传,而她,永远是我唯一的阿姆。 199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