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理 想 .方舟子.   相信许多人小时候都写过《我的理想》或《我长大要当……》之类的命题作文 。我却从未写过。即使是初中时学陶铸《崇高的理想》一文,其他班级的同学都愤 笔疾书,大谈自己的崇高理想时,我班语文老师也没布置我们写,大概是嫌这个题 目太俗。   我这人小时候很俗,是个乖孩子,班干部从幼儿园当到高中,没什么独特的思 想,所以当时一般学生的理想大概也就是我的理想。小学一年级时曾象模象样地写 过一篇批林批孔的文章,用的都是从广播里听来的词儿,令父母不胜欣喜,以为共 产主义事业接班有人。而我当时的理想,说来惭愧,不是当官,却是当解放军战士 ,解放台湾,打败苏修。到了小学高年级,社会风尚大变,提倡“向科学进军”, 陈景润之类的科学家一时成为学生崇拜的偶像,而我那时数学学得顶呱呱,时不时 在数学竞赛拿个第一名,以后当个科学家,是老师们也是我的希望。上了初中,文 学才能开始显露,作文每每被当作范文,还曾经入选《中学生文选》,供各地的小 朋友考试抄袭用。自学《鲁迅全集》也在这个时候,终身受益不浅。而这时候的愿 望,便成了当个鲁迅一样的作家了。   高一时有一件国家大事对我影响很大,那就是反精神污染运动。那一阵子所有 的文学刊物都连篇累牍地批判朦胧诗,却使我第一次有机会接触到现代派的诗,并 为其奇丽所吸引。记得读到的第一首朦胧诗是北岛的短诗“一朵迷路的蒲公英”, 因为短,所以批判文章全诗照录。读完的几天后制作眼蝶标本〔其翅膀有花纹如眼 〕,竟然浮想联翩,也依样写道“一只迷路的小眼蝶”〔几年后重写此诗,自然不 露模仿痕迹了〕。因为诗文中流露出的反叛情绪,令当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大为 惶恐,挽救无效,终于翻脸,我被革除了团内外一切职务。无官一身轻,独立思想 大为高涨,这时的理想,便是当个北岛式的不为官方所喜的反叛诗人。那一年我十 六岁。   有一项官衔是班主任无法革除的,也是我高中时的唯一职务:学校生物兴趣小 组组长兼生物科代表。除了写诗,我那时还对生物标本制作有着狂热的兴趣〔后来 知道大诗人歌德也有这种兴趣〕,每天的课外活动时间,别人去打球,我却躲在实 验室里制作植物标本;而到野外捕捉蝴蝶,几乎是我在夏天周末的唯一活动。诗与 生物学,如鱼与熊掌,难以割舍。后来之所以以全省高考语文第一名的成绩,却去 上没有文科系的理工学校中国科大,乃是因为知道诗歌创作可以业余玩玩,生物研 究却必须有专业训练。那一年科大生物系在福建只有两个名额,招生的老师先去的 闽北,已把名额用完。到了闽南,便劝我改学计算机。我坚决不干,宁可到别的学 校去。这位老师只好把计算机系的名额给了生物系。科大生物系开系至今,只有八 五级有三个福建人。而现在,对计算机的兴趣日隆,恐怕不下于生化,那是当初万 没想到的。   上了科大,学的是现代生物学,并不需要制作标本,从此我也就一门心思当我 的反叛诗人。成绩当然不可与北岛同日而语,但精神庶近之,何况当时北岛已受招 安。曾经想联合合肥十六所高校的地下诗人大干一场,幸好因为分官不平,只好解 散。否则一年后当局开始大举剿灭地下组织地下刊物,我这个头目大约是逃不了的 。   临上科大时,曾经发了三个宏愿。这种事本来只适宜写在日记里,不该公开的 ,但我现在老了,年龄倒写已过花甲,说说小时候的丑事也无妨。那三个宏愿当时 是按难易程度和预想实现的顺序排列的。第一个愿望自然就是找到又纯又美的女孩 ,每一个情窦初开的骄傲少年大抵都有这种愿望,没什么稀奇的。奇的是当时以为 这样的女孩大学校园里到处都是,可以手到擒来,所以把这列为第一条。第二个愿 望可就难多了,是要出一本《草叶集》一样的诗集,当个惠特曼一样的诗人,可见 当反叛诗人并非我的最终目标。第三个愿望是到美国留学。那时我认为这一个最难 。须知当时出国热还未掀起,出国留学的只限于高干子弟的小圈子,对我是听说过 没见过,而且所听说的都是有成就的科学家、文学家才去留学,想必要功成名就才 有可能。我一个贫下中农的孙子,敢有这样的愿望已是难得,并不指望能在年轻时 就能实现的。也不是只我一人孤陋寡闻,不信问问当时的新生为什么上科大,肯定 都说因为科大研究生升学率全国第一〔曾达百分之八十〕。不料到这批学生毕业时 ,科大上研究生竟要签合同担保,而全国第一的却变成出国留学率了。   到了1988年底,因为一场感情纠葛而心灰意冷,曾写下了一句名言,科大 生物系的老友说不定还有记得的。这句方氏名言是:“所有值得我去死的女孩都跟 着别人死去了。”当时已明白要实现第一个愿望实在是万分艰难,反而是第三个愿 望,已排上了议事日程,只要父母同意我远走高飞就行了。   现在呢,回首往事,那第三个愿望早已实现,第二个愿望努力努力,虽然成不 了惠特曼,出本诗集也许还是有可能的;唯有第一个愿望,越发见其难。美丽的女 孩有的是,纯情的女孩也不少吧,但要二者兼得——请各位小姐原谅——这世上恐 怕没有。半个多月前心灵再受一次创伤,几乎崩溃,期间用了种种法来使自己麻木 ,使自己忘却,其中一项就是彻夜重读《书剑恩仇录》。凌晨五点,读到香香公主 喀丝丽自杀那一幕,忽然大悟:原来那又纯又美的女孩早在三百年前就为陈家洛而 死了〔陈家洛真是浑蛋,竟敢不随她而去〕。这样想着,悲从衷来,眼泪就不由得 流了出来。这是我长大以后的第二次流泪。那第一次,是六四之夜。   流完泪之后似乎又发了个誓,可算是新的愿望。但一觉醒来,全忘了。也许到 我年龄顺写也是花甲之后,能回想起来,到那时再说。   小时候平仄压韵,起承转合玩得娴熟,后多年弃置不用。书到此,竟旧病复发 ,口占一绝曰: 望尽天涯路几千 少年心事不堪言 多情种子无情命 漫作欢歌气黯然 1993.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