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 所 有 的 执 着                ·方舟子·     今天是1995年8月24日     我们共同面对同样的现实     这里是世界,美国的卡拉马祖     我们共同高唱着一首歌     啦啦啦……   崔健,这位中国大陆第一位自写自谱、自弹自唱的行吟歌手,终于行吟到了 新大陆。在从旧金山前往纽约、波士顿的巡回演出中,他特地在他的女友的故乡 ,密歇根州的卡拉马祖小城,停了一下,向父老乡亲们汇报演出。在观众中,有 当地的美国人,更多的是从各地赶来的中国留学生,还有他两岁的小女儿,戴着 耳塞安静地坐在外祖母怀中,好奇地看着激动的人们。要再过许多年,她才可能 明白她的父亲为什么能有如此的魅力;而其中深层的因素,也许是她永远无法理 解的。   崔健斜背吉他,手提小号,穿着一件我只在抗战电影中见过游击队员穿过的 那种小褂,使他显得比实际身材要矮小,与那些舞台形象高大的演唱者相比,让 人多了一份亲切感。他说了一声“大家还是都站着吧”,然后就以那首据说是纪 念他与密歇根的女子的初遇的《解决》开始了演唱:     眼前的问题很多,无法解决     可总是没什么机会,是更大的问题     我忽然碰见了你,正看着我     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先把你解决   他的经理对我说,他们这回之所以选择在一个只能容纳两三百人的露天酒吧 表演,是为了达到一种演员与观众水乳交融的气氛,以后有机会他们也会以这种 形式在美国各地的酒吧巡回演出。但是观众们最初的反映显然令他们失望。他们 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推出最新专辑《红旗下的蛋》,这些曲调陌生歌词含糊的新 歌,并未能引起观众们的共鸣。许多人赶了几百里路而来,不过是想亲耳听一下 崔健演唱那几首他们不知已听了多少遍,能够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唱到底的旧歌 ,因此崔健每唱完一首新歌,便可以听到一片“老崔,来首老的!”“《一无所 有》!”“《一块红布》!”的喊声,在美中国人的怀旧情绪之浓之烈,一定让 崔健深有感触吧。崔健象完成汇报任务似地唱完了新作,紧接着的一曲《一无所 有》便使全场为之沸腾。到了第二场,他干脆就以演唱老歌为主,一句“大家都 到前面来吧!”使大家一拥而上,台上台下,这回的确是水乳交融了,而我就在 崔爷的眼皮底下随着他且歌且舞。大功率的音响使我的耳朵整整嗡鸣了两天,一 遍一遍地,好象在睡眠中也在为我哼着那些耳熟能详的歌曲……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十年前,当大哥大姐们还在回味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当全国百名歌星象幼 儿园大班的孩子一样一起呼唤“让世界充满爱”的时候,崔健却石破天惊地以这 一声高亢苍凉的呐喊震撼了无数同龄人的心。我的一个朋友,当初也是挤在北大 食堂里听崔健演唱的一位,一听崔健唱出了这一句,立马就哭了。仿佛一记当头 棒喝,我们两眼睁开发现自己的的确确是一无所有,不仅仅是“我没有钱,也没 有地方”的物质上的贫乏,更是“我闭上眼没有过去,我张开眼只有我自己”的 精神上的苍白。然而,正如一张白纸可以描绘最好最美的图画,一无所有同样使 我们有了“我的自由属于天和地,我的勇气属于我自己”的无牵无挂的洒脱,使 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宣告“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使我们可以“出走”走向 “大海的方向”,去寻找“所有”。崔健的歌中,深深打动我的不是“一无所有 ”的揭示,也不是“莫非你正要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的自我慰藉,而是这种 “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我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一无所有》, 感想又是如何了,但我永远记得在离校出国前的那些夜晚,与几位同学到校门口 的小酒馆喝得有七八分醉意,蹒跚而归,一路上唱着《假行僧》,不成曲调却有 情,悲凉的声音久久回荡在中国科大深夜寂寞的校园里: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谁   人们总爱把王朔和崔健视为京城民间文化的两个代表而相提并论,这实在是 一个误解。王朔轻松而崔健沉重,王朔油滑而崔健执着,崔健之深刻在此,悲壮 也在此。我们并非真地完全没有过去,即使远走高飞怀念仍然跟着我们,而“我 的怀念将永远是记忆”。这种记忆是太容易唤醒了,刻骨铭心的是故乡和爱人, 所以即使是仅仅“看到了野菊花”,也会“想起了我的家”,甚而至于开始逃避 爱情,“我怕你说,说你爱我”。我们便始终在这种出走与怀念、逃避与执着的 矛盾中挣扎着,对此实在是无路可逃。两年前,我是早已从东走到西,躺在朋友 的床上,听着录音机传来回旋反复、低沉无奈的倾诉,想起永别在即,不由潸然 泪下: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哦哦哦姑娘   《解决》专辑出版的时候,我已经在美国了,辗转买来CD,才发现是国内 的盗版。与盗版一事一样庸俗的是,《解决》中的崔健也变得世俗了许多,他终 于发现原来“真理总是在远方,姑娘总是在身旁”,想的只是怎样才能把身旁的 姑娘首先解决。真解决了又怎么样呢?也不过是“谁知进进出出才明白是无边的 空虚”。他也迷惑于“不知生活真地需要手段还是生活就该苦干”,而赞扬起“ 投机分子”来。虽然明明白白地宣告“可我身上的权利就象一把刀子,它要牢牢 地插进这块土地”,但那也只是对现实的宣言而已。只有《一块红布》依然残存 着当初的形而上的悲壮,也许正是因此,使它成为继《一无所有》之后最流行的 曲子: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     因为我身体已经干枯     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     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嘟……   然而只要跟《假行僧》的“要爱上我你就别怕后悔,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 ”的豪言壮语相比,这一切又是显得多么地无奈!   在观众“《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喊声中,崔健唱起了它,然而 却低了八度来唱开头的那声探寻。本来是高亢苍凉的,却显得如此平庸疲惫,就 象一位朋友所调侃的:“女儿都有了,还唱什么《一无所有》?”玩笑毕竟是玩 笑,但《红旗下的蛋》专辑中的平庸与疲惫是随处可见的,他仿佛在其中反思着 自己的过去,发现当初的追求实际上并不那么崇高,“记得那一天,我的心并不 纯洁”;也发现自己梦想变成一只与众不同的“英雄的鸟儿”,却不过是一出闹 剧,最后是一声“我飞不起来了”的长长的叹息。虽然这其中也许有政治的因素 ,有记者绘声绘色地推测崔健这次始终不唱《南泥湾》是因为“上头”有命令, 这也许不过是空穴来风,他的经理倒也告诉我《红旗下的蛋》已在国内被禁止发 行,乐队中的古筝弹奏手这次也莫名其妙地被挡在海关不让出来;但当初崔爷连 个演唱会都开不了也未能使他怎样,何况是这么点挫折?也许他已经老了,毕竟 岁数不饶人,“二十多年来我只学会了忍耐”这回就改唱成了“三十多年来…… ”,二十多岁的人其实只是开始在学忍耐,而立之后是连学也不用学了。万幸的 是,在一片疲惫声中,我们仍然能听到不那么和谐的挣扎。毕竟,他虽然“想唱 首歌来宽容周围的一切,嘴里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他仍然一遍又一遍地问着 “我的理想在哪里?我的身体在这里”,他信誓旦旦要“回去砸了那些破盒子, 回去撕破那个烂旗子。告诉那个胜利者他弄错了,世界早就开始变化了”,面对 着狂风,他反复坚持着“迎着风向前”。正是这种挣扎,使我们仍然能一睹崔健 当年的风采,使我们知道在现今京城多如牛毛的摇滚歌星中,崔健仍然是鹤立鸡 群,“以歌为旗”,用世俗的形式向世俗做着并未完全退缩的挑战。   正是这种执着,使我深深感动。因此,在“再来一个,《一无所有》!”“ 再来一个,《不是我不明白》!”的喊声中,我孤独地喊出了“再来一个,《从 头再来》!”,虽然这一声呼喊马上就被淹没了:     我不愿离开,我不愿存在     我不愿活得过分实实在在     我想要离开,我想要存在     我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