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侧改革：文革五十周年的历史路径

周方舟

今年很有意思地赶上新文化运动100周年，严格来说是101周年，以新青年创刊于1915年算，又是中共成立95周年，红军长征80周年，还是文革50周年。这些都是对后来历史产生深远影响的大事件。文革在文化上是与新文化运动相关联的，是其余绪，这是许多人看不懂文革的地方，因为没有弄明白新文化运动。新文化运动在历史上的地位实在是太重要了，以至于后面许多历史人物和事件都与之相关，举一例就是毛泽东。而中共的建立就是新文化运动的结果。

新文化运动的掌旗人和舵手是陈独秀，这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历史人物，他将新文化从西方贩卖到中国，钦点了六个大字“德先生”和“赛先生”，从而引领了一个时代的潮流和一代青年。然而陈独秀贩卖的洋货是从日本这个二道贩子这里贩来的，而不是正宗的西洋一手货，这里面出了偏差，还漏掉一位最大的先生即“人权”。这不能怪陈独秀，当时日本的译书非常发达，西洋书籍都是从日本转译，陈独秀又留学日本，日本崇尚集体，可能是有选择性地避开了“人权”。于是陈独秀的脑子里只有科学与民主，而无西方启蒙运动最大的文明成果人权，这一缺憾的影响实在是太大，而人权是超越主权的，以至于当今的中国人听到人权就害怕，将其与资产阶级自由化混为一谈。

陈独秀开创以意识形态占领青年思想之先河，他作为共产党的创始人从一开始就占领着中国意识形态的制高点，这也是后来毛泽东从陈独秀这里学来的精髓。与之相反，孙中山和他的门徒蒋介石这帮人根本就不知道意识形态为何物，对此不闻不问，国民党要员的回忆录里也几乎找不到有关新文化运动的任何评价，即使连胡适这样的新文化运动的引领者，好像也不识新文化运动真面目，乃只缘身在此山中之故。对这场新文化运动唯一清醒者是留学哈佛师从白壁德的陈独秀安徽同乡梅光迪，可惜他的声音如同一闪而过的萤光被湮灭在一代青年的狂躁中，毛性格中的狂躁正是来源于新文化运动这一时期。最不幸的是，新文化运动本来是场思想启蒙，偏偏赶上了政治化的五四运动，于是新文化运动又被政治化后走偏了，就造成了后来的“救亡压倒启蒙”。然而其政治资源被陈独秀利用来建立中国共产党。中共创立之时，陈独秀就向这个党贡献了当时中国最精英的一帮青年，他们是一帮有信仰的人，除了有信仰的人，世界上什么人都不可怕，有信仰的人里面最可怕的是原教旨主义者。这帮人里面只要有一个原教旨主义者就够了，这个原教旨主义者不幸的却是毛，更不幸的是毛其实什么都不信，听起来似乎很矛盾，一个原教旨主义者其实什么都不信，这就如同菩提本无树一样简单，这就是所谓的大立大破，大破大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毛对蒋的胜利，是新文化运动对传统中国文化的胜利，是意识形态颠覆文化的胜利。

一个历史人物可能同时具备伟大和渺小两种品性，毛就是这样一位，他与华盛顿比真的很渺小，但他与中国历史上所有君王比，真的很伟大，他是中国历史上所有君王里第一个意识到中国文化出了问题的人，文化问题也是毛后续新文化运动的余脉进行的他认为的更伟大的革命。新文化运动只是打倒孔家店，与新文化运动不同的是，毛将他的文化革命打上意识形态和阶级的烙印，于是变成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国的制度建设从秦建立后绵延几千年没有变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秦以后中国就没有历史不为过，毛早就意识到这点，所以他说百代皆行秦政治。让这个超级中央大一统维持中央集权的法统是什么，毛到底是个洞破历史雾霾的人，那就是所谓“孔学”二字，所以他说孔学名高实秕糠，这也是他接新文化运动舵手陈独秀之余绪。秦政治和孔学两个怪胎生出的超级国家陷阱高度中央集权是毁灭一切进步的根源，几千年无人可以撼动，文化上，毛终于醒悟，革命并没有毁灭旧的官僚体制，而官僚体制在他建立体制上得以进一步重新建设。那个谈修养的新儒家官僚体制的代表少奇同志，正把革命前的官僚体制和革命后的官僚体制在做历史焊接。甚至毛自己亲手建立的体制一旦官僚化后，即使身在体制内的他都一筹莫展，发出感叹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毛知道要想撼动它，只有拥有超级权威的超人，而这个超人非他莫属，而且他只能借助体制外的力量，那就是红卫兵。

毛在精神上是对抗中国传统文化的骑士堂吉诃德，胯下的战马也姓马名克思，利剑是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然而他在本质上却是个野蛮的农民，他的办法既简单又粗暴，和他当年用土炉大办钢铁一样，他的办法就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横扫一切乌龟王八，重新塑造国民性，而红卫兵为代表的国民性和他本质上是一样的农民+义和团，这种国民性其实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变过，只是披上了马列意识形态的袈裟和无产者的无厘头。毛的雄文五卷，无一字提到欧洲文明的主流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他仅仅接触到欧洲哲学的一个很小的支流马克思主义，这个主义后来被列宁异化为列宁主义，又被他异化为毛泽东思想。他更不知道塑造西方国民性的是文艺复兴的科学精神和启蒙运动的人文关怀。于是毛的大历史和文化革命的意像里根本就没有人性的期待值，所以人们对毛的评价有云泥之别。尼克松评价毛是力求把中国的一切都推倒重来。而这个推倒重来的过程就是泥沙俱下，摧枯拉朽，个人的命运身在其中只是一粒沙而已，哪里有什么人性的期待。从个人命运和细节去纠缠毛的残酷和罪恶的是人文关怀而不是历史，而悖论是，历史正是这些个人悲欢离合的命运之和，这便是历史的残酷性。在毛之前，中国历史从来就没有被意识形态化，简单法则是成王败寇。从毛开始，中国历史被意识形态化了，历史已经不再是历史，历史被意识形态所异化，历史下的人与文也都被意识形态所异化，这就是毛的文革的最大成就，即中国历史上，人第一次被置于一种意识形态的从属地位，而这一意识形态可以将人因不同于它的所言所思所杀，在人类历史上，即使欧洲中世纪的神权意识形态下的大黑暗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1976年那场十月革命中，吊诡的是毛的那个忠实的门徒、一个文革者和一群后来的改革者用文革的暴力这种非法的方式终结了文革。最为吊诡的是，今天改革的宿主居然是当年的红卫兵，当年的造反者成了当今的改革者。红卫兵们进行的改革实质上是利益分配，而不是反思，远远没有达到历史共识和社会共识，利益分配导致改革共识破裂，这就是所谓的“文革侧改革”。

从历史角度来看，毛的前三十年是意识形态的三十年，邓的后三十年是利益分配的三十年。毛的文革无疑是人类文明的一个伟大的反题。而邓的后三十年的利益分配可能是一个比文革还要伟大的反题，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邓的反题形成的国家陷阱可能还得靠毛的文革暴力去埋葬之，否则谁也无法撼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文革可能是毛送给这个噪动时代、文革五十周年祭台上的贺礼。文革与改革，改革只是一个临时的超车道，它又会回到文化这个关键问题上来，毕竟是文化决定命运，文化是历史的路径，当今中国文化上的抉择和历史路径仍然是：走中国特色的文化传统还是普世价值？

四十年前，那个原教旨主义者在文革落幕前，向他那位憨厚的门徒交班时在一个破纸条上歪歪扭扭写道：“你办事，我放心！”，那位门徒战战兢兢道：“主席，我不懂政治！”，这位权倾天下的宗师对他的门徒诡秘地笑道，话是通过他的闺蜜从口型转译而来：“你知道什么是政治吗？政治就是扯鸡巴蛋！”扯鸡巴蛋，这就是中国几千年来的政治！现在知道毛为什么要搞文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