糙词

◎ 沈宏非 2002-10-14

作为一个文字编辑，我有一种职业病，即对一些字句过敏。继“亮丽的风景”之后，“打造”就是一个新增的过敏源。我对“打造”过敏，其实并不是嫌它恶俗，嫌它泛滥，真正让我浑身上下不自在的，是它由雅转俗的过程。俗词就像俗人一样，原本是不俗的，雅的多了，也就俗了起来。原本清新脱俗的“打造”正是如此，形象思维上，会出现一手持工具的匠人，凝神屏息，挥汗如雨地敲打着一个轮廓和细部正在不断清晰起来的对象。一个HiFi发烧友，甚至还有可能因这个词而自虚空中听到来源及定位准确的“当当”之声。比之于英语，如果说“造”其实就是Make，那么“打造”则有Hand made之意，一支“打造”出来的雪茄或者一架“打造”出来的马桶圈，要比机器压制出来的同类产品贵上好几倍。

传统上，“打造”这个词一般都用在金银器皿制造这类细活儿上，如“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红楼梦》第十六回）。又见冰心译萨?奈都诗选:“你们打造什么，呵，银匠们？手钏、脚镯和戒指，还有青鸽腿上的铃铛。”但你到网上去Google一下“打造”，会得到483000项查询结果。从“打造集团企业”到“打造新婚洞房”，从“打造个人网站”到“打造宽带门户”，从“打造天使面孔”到“打造魔鬼身材”，不管是现实世界还是虚拟空间，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轰然作响并且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之上。

惜乎这个世界的日益喧嚣，并不是因为“打造”，而正是大规模机械化流水化大生产所致，后者是彻头彻尾地反手工，反“打造”的，即使活儿不糙，干的也多是糙活儿。如果不这么干，我们就要在竞争中落后，落后就要挨打。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在生产上坚持“打造”，结果就必定是“挨打”，非此即彼。尽管最近有新左作家说，进步也要挨打，“9?11”铁证如山。但是这种说法仍然未能让我高兴起来，再说，世贸中心和波音飞机可都不是“打造”出来的。

不管是“打造”也好，“建造”也罢，哪怕是“打劫”，无非就是一个动词而已。动词，有时是实打实的，有时也可以是虚的，打个比方而已。既然是比方，就不可以过于认真，否则，就永远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迪斯尼的那班白痴编剧和弱智导演在《木兰》这部卡通里面胆敢如此罔顾历史真相甚至军事常识，竟安排那如狼似虎的单于只带了五个人来攻打中国，当然，迪斯尼还是很讲费厄泼赖的，因为他在影片中所安排的打击侵略者的中国人人数，不多不少，也是五个。所以，我们现在常用的“打造”其实更多的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滥用和失真，“打造”一词已经无可挽回地加入到糙词的大军行列。经济学上有“劣币驱逐良币”的原则，我怀疑语言学亦不出其右，而且两者皆是基于人性的自私。除了流通速度之外，糙词猛于劣币之处，更在于其不可替代性。在这个意义上，“打造”只能是“假糙”，作为常用的动词，“真糙”者非“搞”字莫属，这个字在被我们疯狂地滥用了几十年以后，糙就糙在它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的无可替代。

其实小学语文老师早教过我，第一不要相信字典上查不到的字，第二不要相信户口簿上查不到的人。“搞”字尽管能在字典上查到，可是并无明确出处，来历十分可疑。过去在《懒寻旧梦录》里好像读过，据作者夏衍先生说这是他的发明，然而究竟如何，我也懒寻旧书了。与“搞”字之不可替代相比，再搞考据已实属多余。例如，就男女关系而言，一旦离开了“搞”字，顿时便陷入失语，简直就无从下手。糙词的第二个特征，在于它的可褒可贬，骑着意义的墙。既不可乱“搞”“男女关系”，又必须“搞”好邻里关系及上下级关系――就男女关系而言，并不是说只要不是“乱搞”，而是秩序井然地“搞”就是可以接受的。
因此，我相信谁能突破某一领域里的某一独霸了相当长时间的糙词，谁就能取得话语权，就能推动历史进步。以电影导演为例，其一，是张艺谋在电视上介绍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制作班底。只听得“搞电影”的张导说:“这是搞舞美的，那是搞音乐的。”其二，是杨澜对张元的电视访谈，那张元，绝口不提一个“搞”字，而是口口声声的“做电影”，连提手旁都用不着了。

在此之前，我其实一直不太清楚“第五代导演”和“第六代导演”之间除生理年龄之外的更多区别。站在传承的角度，“第四代”电影人对于电影的惯用动词很有可能是个“干”字。不管怎么说，动词的差异多少也体现在他们各人的电影美学上。反过来，事情做不做得好，也可能是因为动词的问题。我不喜欢“话糙理不糙”这样的说法，因为我从不相信目的可以证实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