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日，吴艺珍城步老家的三四十名乡亲到邵阳市委门口为吴鸣冤（刘志明摄）

48岁的吴艺珍的仕途突然中止在一纸会议纪要上。

只是薄薄的两页纸，前一页，是2004年11月10日的《城步苗族自治县人民政府关于人造板公司园艺场土地使用权出让有关问题的会议纪要》，其中 “受让方可按国有未利用土地性质按政策向有关部门申办该宗土地的用地手续”字句，被涂改成“受让方经挂牌出让取得土地使用权，同意按商居用地向有关部门申办该宗土地的用地手续。”

后一页，是城步县政府的发文处理单，县政府办副主任刘建平于2009年12月9日提出变更申请，同日，吴艺珍签字“同意。”

当城步县农民杨宗才在2008年5月拿到这份文件时，不会想到它在日后对城步官场造成的杀伤力。61岁的杨宗才是西岩镇水东村人，2004年县里修竹城公路，他家的房子被拆，因为补偿过低，开始上访，走上维权之路，其为当地农民维权的事迹，也见诸各种媒体。

在杨宗才递给本刊记者的名片上，他的自我定位为是一名“法律学习者”，名片的背面写着“受理范围，”包括征地拆迁、工程款、劳动纠纷、社会保障、人身伤害、国家赔偿等“一切民事、行政类案件”。

杨宗才举报吴艺珍始于2008年，那年8月，他因上访被县公安局以“以其他方式扰乱社会秩序罪”拘留10天，从看守所出来，发现一些农民的补偿款仍没能到位，他自己的钱也未落实，找县长吴艺珍与其他官员，都没能处理，因吴是竹城公路工程指挥长，杨开始对吴实名举报。

杨宗才先是写信举报，后来在网上看到株洲纪委书记杨平号召网络实名举报，于是学电脑，学打字，从2008年10月开始上网举报，并开了3个博客。这个时候，他从另一位维权农民黄品德手中拿到上诉纪要，连同一篇题为“吴艺珍渎职犯罪系列材料”的实名举报材料一起放到网上，由此引起纪检部门关注。

城步官场地震

2008年11月，杨宗才正在家中参加儿子的婚礼，下午，湖南省检察院有人打他电话，让他把网上的举报材料删除，“正在对相关问题进行查处。”

一场震动城步官场的“肃贪风暴”由此开始，以人造板厂国土案为切入口，2008年10月21日，城步县国土资源局局长李邵城第一个被“双规”，之后，县非税局局长易某、常务副县长李明亚、县委书记吴艺珍先后被“双规”。

这时，距离吴艺珍担任县委书记只有短短6个月。吴艺珍是城步县西岩镇花桥村人，1981年参加工作，曾先后担任邵阳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县委副书记等职，2003年调回城步代理县长，次年2月当选县长，2008年4月任县委书记。

席卷而来的政治风暴令人意外。68岁的唐尧曾在1994—1997年任城步县政协主席，在他的印象里，吴艺珍“工作上还是算好的，敢抓经济工作。”吴艺珍在城镇基础设施建设方面的工作，尤为突出。

就是这一纸纪要，使吴艺珍最终落马（刘志明摄）

在城步的落马官员中，还有县委常委段文亮。李明亚的妻子张小兰向本刊记者介绍，段文亮曾是县委常委、副县长，分管国土与城建，吴艺珍任县委书记后， “想提拔年轻干部，”取消了段的副县长职务，只保留县委常委，段因此对吴怀恨在心。在城步，一个广为流传的消息是，就是段文亮把吴艺珍修改过的会议纪从档案室里取出，交给人造板厂原总经理阳守权，由阳提供给黄品德，然后由黄品德给了杨宗才。

吊诡的是，据张小兰介绍，随着案件调查的深入，一些老板在交代问题时，第一个就是供出了段文亮，但是，在其他官员被严查的同时，段却没被处理，这引起了其他官员家属的不平，2009年5月，张小兰首先发难，在网上开博，发表题为《李明亚是腐败分子还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的文章，接着，又有人发表题为《揭开城步反腐的内幕》的网文，引起轰动。张小兰说，在这种社会舆论压力下，2009年5月31日，段文亮与城步县政法委书记朱某被带走调查，4天后，朱某回来，段文亮转押邵阳，后退赃45万，起诉受贿20万，获刑10年。

1月22日，城步县常务副县长李明亚因犯受贿罪与非法持有枪支罪，被洞口县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1年；1月29日，国土资源局长李邵城被邵阳市大祥区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2年；县非税局局长易某免职。

“他太大意了”

黄品德并不否认是他把会议纪要提供给了杨宗才，提起往事，他强调当初那样做只是“对事不对人。”43岁的黄品德是儒林镇大竹坪村人，曾在县城开了多年的公交车，有着比杨宗才还早的上访经历。2004年，因为县里要建行政中心，家里的土地被占用，因补偿问题上访，2004年12月，他认识了杨宗才，开始与杨宗才等4人联手上访。

维权农民杨宗才（右一）与黄品德（右二）（刘志明摄）

黄品德介绍说，当时代其他村民上访，“讲好了，拆迁户收15%左右的提成作为差旅开支，征地收10%左右。”2005年5月，湖南省国土资源厅派人在黄品德、杨宗才与城步县相关部门之间进行了一次协调，补偿费发放下来，1000多万，结果，只有杨宗才一人按提成比例拿到10多万元，黄品德等其他三人找杨宗才理论，其中一人叫杨宝成，为此还把杨宗才新建的三层小楼炸了一个窟窿，获刑3年。

后来，杨宗才答应给黄品德8000元，并写下欠条，2008年2月，黄品德拿到县政府的会议纪要，给杨宗才看，杨想要，黄品德表示先把那8000元付了，杨宗才付黄3000元，拿到了文件。

对于文件的来源，黄品德表示是出自人造板厂园艺场一个普通职工之手，当时，黄品德为园艺场30位承包户代理维权，从而得到了这份文件。而人造板厂原总经理阳守权也被认为跟吴艺珍之间有恩怨，他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否认是他得到了文件并交给黄品德，而文件之所以从县档案馆流传出来，阳守权说，“100%不是出于段文亮。”

按照黄品德的回忆，2008年2月他刚拿到这份文件时，曾去找过吴艺珍，吴当时是县长，吴看了后，说无所谓，他是通过正规途径拍卖土地，是合法的，“随便你们去告。”后来，黄品德还找过一位陈姓副县长，得到的也是这类表示。

之后发生的事情大大出乎黄品德的预期，他认为吴艺珍因此落马“真是太可惜了，”在黄品德看来，杨宗才与吴艺珍之间存在个人恩怨：在湖南省国土资源局做过前述协调后，吴艺珍曾答应在1000多万补偿款里取4%作为杨宗才等人的差旅费，后来杨只是拿到13万，就不肯再支付给他了；杨的房子被炸，也曾被认为是吴的指使；杨宗才在县城北郊周家冲修新房时，曾去找过吴艺珍，吴还给他批了条，让相关部门按政策给杨搞一块宅基地，但国土局长与县规划局长“不买吴的帐”，没能落实，杨宗才据此认为吴“只是说得好听，不办事。”

在黄品德的描述里，吴艺珍也是一个工作狂，“白天黑夜不休息，”记忆深刻的一件事是，2004年农历12月28日，春节前一天的晚上，吴艺珍还曾把他们叫到办公室为补偿款一事做协调。因为上访，黄品德跟吴艺珍打了五六年交道，单是通电话，就不低于1000次。

黄品德与杨宗才都曾在吴艺珍的宿舍里吃过吴母陈玉华下的面条，这是城步很多上访农民的共同记忆。

（刘志明-《瞭望东方周刊》-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