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
作者:JFF
2008-01-21 21:52:48
第一次听说“大港学生”这个词是在文革中的一个夏天,那时我应该4-7岁的样子。下面行文如有需要,就简单地说成5岁。当年若知道今天要写帖子,肯定像鲁讯一样,连哪天洗脚的事也记录在案。鲁讯好英明噢,要不然该有多少篇关于老夫少妻性生活和谐和投枪匕首之关联的学术论文出世啊。
四十年后的咋天第一次知道了当年的大港学生是哪方神兵。在《平生第一醉》中顺便提到一件事时,原封不动地写下了“大港红卫兵”。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大港在哪里,更不知道它那么出名,所以也就没作隐蔽保护的技术处理。没想到那段文字的唯一读者尕娃竟然知道大港,而且很熟悉。连大斩肉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我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像阿富汗妇女呢。
赶紧上网牵狗,一下就就看到了今日大港学生的形象大使 - 文弱瘦小的高三(1)学生郑雯:学习成绩优异;人生格言:博学笃志,与柏拉图为友。
立即意识到了我犯了个不可挽回的错误。有道是:激情热血,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大楼,竟是大港学生曾住。想当年,红星闪闪,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伧惶南顾。四十有年,望中犹记,烽火村前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饭碗一放,便照例迫不及待地向门口的小池塘扑去。路面被烈日烤得烫脚。在水里泡得眼睛红肿涩重后才上岸,刚把耳朵里的水倒出,就听到后庄人声嘈杂,还夹杂着妇女的哭声。有热闹!一手抹脸,一手捏裤,循声飞去。到了跟前,犹豫地放慢了脚步,邵局长家从没去过。是东庄、南庄、前庄、后庄唯一没去过的一家。早看出老枪和邵局长不对付,但也从没听大人说过原委。一次组织上就提拔邵家的高中刚毕业的二儿子当大队长的事征求老枪的意见,老枪说,“邵秃子家的小二子,人正,文化也好,同意。” 穿裤子,整头发,蹑手蹑脚走近。透过人墙往里看,院子里的地上到处散乱着衣物鞋帽和东倒西歪的箱子柜子。这场面比以前看到的邻居打架砸东西的场面要大上几十倍。这么多东西赶上镇上的百货商店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东看西瞧,看不出门道。
忽然下起了大雨,看热闹的人鸟獸散去。。。
一溜烟回到了家屋的西山头。竹云、田子、大顺也相继跑到屋檐下躲雨。我经常跟他们一起玩,虽然他们都比我大上五、六岁。竹云聪明精明阴险,外号小刁,但长得很是奶油,身上被百雀灵搽得香喷喷的,他的朋友全是姑娘;田子老实勤奋能干,手工特别精巧,但有个坏毛笔,五分钟要吐一下吐液,一分钟要匝三次眼皮;大顺是个矮胖子,憨厚温烫水,不急不慢,整天眯着眼睛微笑着,什么事经他慢悠悠笑眯眯地一说就有趣得多。
“乖乖,这大港学生真野!”
“侉子就是野!”
“南蛮北侉。”
“你看那小锒子,像杀猪刀样快。”
“杀猪刀哪有那么亮霍霍的,哪有那么尖?!”
“狗日的X中那些红卫兵没得用。邵局长的家要靠他们来抄不知要等到哪八年呢。”
“X中那些废料哪能跟大港学生比,大港学生还有冲锋枪呢,X中红卫兵就几根烧火棒。不提不丢人。“
”大港学生不是日大磨的。抄家像撂河泥样的。“
”要不是大港学生,我们这里的文化大革命就发动不起来了。“
。。。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隙,我问道:”什么叫大港学生?“
“大港学生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是来革命的。”
“什么叫革命?”
“要反动派的狗命。”
“我家是光荣人家。谁也不能革命我家。”我舒了一口气,有点得意。
这话深深地刺伤了竹云,但当时我没想道。竹云的父亲因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在大路上贴过反动标语而被判过刑。
竹云:“大港学生才不肉那一套呢,看谁来气就把谁的小鸡割了。”
大顺:“大的不要,只割小小鸡,蚕蛾那么大的。”
竹云:“我们几个都是二大人了,没事。你那肯定他们要。油锅一炸,跟蚕蛾一样,多好的下酒菜。”
我说,“大港学生不是走了吗?”
田子:“半夜就回来了,躲在各家的床底下,等你夜里起来小便,咔嚓一下就给割了。”
从此,天天不吃晚饭,睡觉胆战心惊,睡着了有时还抽筋。家长只知道被吓了,但不知道原委。给我招了几次魂也没什么效果。直到后来我真正遭遇了大港红卫兵,魂才重又附了体。 大港红卫兵比竹云他们想象得还要厉害许多。他们不是潜伏在各家的床底下、偷偷摸摸地割,而是大张旗鼓理直气壮地割。而且割比小鸡更根本的东西-至少在老枪的眼睛里。那大港学生要割的是什么呢?
嘎子正在院子里的桌子上跟几个伙伴玩军棋。一抬头,看见几个一身绿军装的陌生人站在家门口。忙起身去唤家长。
嘎子妈:“谁呀?”
嘎子:“搞外调的解放军。”
以前有一次,看到老枪心安理得地收下客人的饭钱和粮票,嘎子不解:“为什么收客人的饭钱?”
老枪:“他们是来搞外调的。部队上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收的话,他们回去要挨批评的。“
嘎子回来再定清一看,来客也不像搞外调的解放军。搞外调的解放军向来不多不少就两人,这回是四人,而且他们也没戴领章帽花。
嘎子妈:“你们请坐,我已让人唤老枪了,他说话间就到。“
来客:”我们是来破四旧的。“
嘎子妈转身就回去把门从外面锁上,然后说:”我们家的四旧哪八年就破完了。没了没了。你们走吧!你们不是来破过了嘛,怎么又来了呢?“
上次破四旧究竟是什么时候,嘎子记不清了,但从记忆中的蚊帐钩和毯子的场景来反推,应该是前N年(N《3)的一个夏末秋初。只记得那次乱哄哄一屋子人,把家里的所有煤油灯砸了,因为那上面有古代美女画像;把所有蚊帐钩拉直了,因为蚊帐钩像浏阳河绕了九十九道弯还是个什么字;还有墙上挂的匾条幅画等等。比较费事的是抹掉屋梁上的红字黑字和门楣上的雕刻。其实这是新房子,那雕刻是从老屋上继承下来的。嘎子妈做贼心虚,上次破四旧,她像魔术师,靠你眼尖我手快,硬是在红卫兵的鼻子底下把那条铺在床上的毯子塞进了粮囤子里,隐蔽了下来。那是一条粉红色的毛(棉?)毯子,周边上结满了洓子,中间绣着一个大凤凰,围绕着凤凰绣着好多小鸟和花。嘎子妈说,这叫百鸟朝凤图,是她住在兰州时买的。这个床毯每天晚上睡觉时收起,早上起床后再铺上。嘎子不解。嘎子妈说:”坏了现在没钱再买了,没钱就照没钱过。“
来客:”上次的破四旧不彻底。那回不是我们,我们是大港。。。“
话音没落,嘎子如子弹出膛,夺路而逃。。。一头撞进一个绿裤裆里,一只手被紧紧抓住。大港学生真狡猾。
来客指着嘎子对着嘎子妈正色道:”还不老实,他身上就有严重的四旧!”
嘎子紧紧地夹着双腿,一手严严实实地捂着下面,高喊着:“再过几年我就不四旧了,长大了我就没四旧了。”
嘎子妈:“不要把孩子吓了!你们把他放了,我把门打开,家里的东西要怎么破,你们就破去吧。”说着就把门大开。
来客中的一位拿出一把剪刀,指着嘎子的头冷冷说到:“屋里的四旧要破,这身上的四旧也要破。”
嘎子妈发疯似地向那人扑过去,夺取了剪刀,转身拿着剪刀又直逼另一个,夺回了嘎子。这一闪电战在短短几秒种内就结束了。然后拿着剪刀,掩护着嘎子,一边后退,一边说:”谁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我就跟他拼了。“
大港学生毕竟是大港学生,他们很快从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中恢复过来了。拔出了匕首,从四面包抄四旧和其守护者,合围即将完成。。。
“住手!” 老枪一声惊雷炸。
一手卡脖,一手抓腕,刀子咣噹落地;一个急转身,那家伙噗通一声被摔在地上,老枪顺势一脚踢开了地上的刀子;对面的另一个家伙还没反应过来,老枪已冲到他跟前,抓手缠腕,别臂下压,缴了他的械;猛力一推,那家伙猫着腰跑了几步后,噗通一下狗啃泥去了。老枪拿着匕首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眼如冒着烟的来复枪枪管,巡视着那两个弯腿站着的大港学生。。。
可曾长时间地对冒着烟的枪管全神贯注地往里面看过?如果此时没有一丝一毫恐惧感,那么你可能会比大港学生表现得好点。
对着渐行渐远的大港学生的背影,嘎子站在路中尿起了无穷阶连续可导的完美的二次曲线。
辫子盘在里面,戴着帽子,嘎子又出来玩了。嘎嘎蛋、嘎嘎蛋。。。往日的乡村宁静又恢复了。
“不好了。。。不好了。。。大港学生又来了!”
老枪闻声操起铁锹来到路口,一看,一大堆绿色,有二三十人,正急急火火朝这边走来。
嘎子妈拉着嘎子往家走。在家里看不到听不到路上发生的一切,除了断断续续传来的扩音器里激昂的女声。
感觉过了良久。嘈杂人声由远而近。
嘎子出来时,院子里已站满了人,除了大港学生还有看热闹的。老枪和几个大港学生学生围桌而坐,其中有戴眼镜的,有女的。
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大港学生在讲话。这些人看上去文静、冷静,只是他们说的,嘎子不知所云。
吧哩吧啦。。。
老枪终于不耐烦了,指着门上的对联问:“这是四旧吗?”
“不是。”
老枪:“那念给我听听。”
“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
”好!”老枪说着起身回家。 一会儿,捧着一摞书,上面放着刚才缴获的那两把匕首又回来了。把书往桌子上一砸,灰尘飞扬:“毛-主-席在哪里说了小辫子是四旧的?找出来!“
大港学生七嘴八舌又是一大通嘎子不知所云的新词。现在反推估计是中央文革,陈伯达,江青之类的。
”这些人是哪个野战军的?我怎么没听说过?!毛-主-席说的照办,其他人免谈!”
扩音器里的女声一叫,大港学生跟着振背高呼:“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谁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砸烂谁的狗头!“
秩序有点乱了,有些人蠢蠢欲动了。
老枪拍案而起:“革命,好啊!割辫子也可以,但要用这革命的尖刀,不能用你们那割草的木刀!“ 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铁鞘黑柄的匕首,抽了出来,在鞋子上蹭了几下锈。 “这小锒子革过小日本的命(严格说,记不清究竟是在抗日战场还是在解放战场上缴获的),革过将匪军的命,革过美国鬼子的命。要革命要割辫子,你们就先把它从老子手上夺过去,就像当年老子革命时,赤手空拳从敌人手里夺过来那样!”
说完走到院子中间,举刀划了一圈,人群急忙后退。
“不要命的过来缴老子的械!”
大港学生连屁都没一个。
”真革命的过来革老子的命!”
大港学生还是连屁都没放一个。
老枪挥舞着匕首,逼指着一个个革命小将的鼻子,象赶鸭子一样:“都给老子滚!滚!滚!”
满院子的大人孩子喊声一片:”滚!滚!滚!。。。”
大港的革命红流被众人连推带搡滚滚向前,终于消逝在路的尽头。
老枪是个唯物主义者,肯定明白嘎子头上的那根辫子有些封建迷信的色彩。但还是豁出命去保卫一撮胎毛,因为他们相信确切地说他们宁愿相信更确切地说他们不敢不相信这样的一个说法:保卫辫子!保卫卤门!保卫天灵盖!保卫生命!
老枪他们为什么对那撮胎毛如此执着呢?长话短说,嘎子的出生,对老枪一家是非常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说一件事。嘎子满月那天,按高人指点,给100 家以上的人送喜面,这些人家还不能是平时有礼尚往来的亲朋近邻或有利益关系的同事。然后,用这些人家心甘情愿捐的钱去打造银项圈,银手镯脚镯,还有一个像螃蟹样的银项锁。这寓意是用百家人的求祷担保来锁住小命。所以当年嘎子出场,比李玉和赴刑场还壮观,脑后拖着一条猪尾巴,胸前挂着一只大螃蟹,脖子上还箍一大金属环,特别要命的是那手铐脚镣上还有许多一动就响的小铃铛。
嘎子像往常一样骑在老枪的脖子上跟老枪出门去了。嘎子从会坐到上学经常跟老枪出门办事。从来是一步不走的,不管多近也不管多远。不管老枪出席什么大人场合,嘎子总是坐在他的肩膀上骑在他的脖子上伏在他的头上像壁虎样静静地看着一幕幕无字的Balzac 的 La Comédie humaine。后遗症当然也是罄竹难书的,比如,从小没养成读有字书的良好习惯,长大只能做些不要文化的送外卖的工作;从小养成了从头顶往下看人的心理定势,跟人一冲动就要收养子养女;见了姑娘不欣赏优美的曲线,而是要求上二阶导数,看曲率半径函数是正是负。这条后果最严重,差点讨不到老婆。
为了不让保卫辫子保卫卤门保卫天灵盖保卫生命这些老旧迷信愚昧的陈芝麻烂谷子可能带来的压抑情绪带进你应该愉快的周末,最后来点现代的时髦的高雅的宏伟的深刻的著名的调节一下。请欣赏四十年后穿着红西装的天才的钢琴演奏家北方来的小朗子在(TAnMen)广场用巨大的红色钢琴演奏的一段著名的钢琴协奏曲。
但是,
中华民族的儿女啊,
谁愿意像猪羊一般任人宰割?
我们抱定必死的决心,
保卫卵子!
保卫辫子!
保卫黄河!
保卫全中国!
风在吼。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河西山冈万丈高。 河东河北,高梁熟了。
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
端起了土枪洋枪,挥动着大刀长矛, 保卫卵子!保卫辫子!保卫家乡!保卫全中国!
http://www.youtube.com/watch?v=OC2rx5OyHN4BASED A TRUE 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