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时过境迁,人性亘古难变。所以文学即人学。
一部作品,人物传神但语言稚嫩,属技术层面的
局部之疥,找个经验老到的编辑做指导,多改几
遍便能解决。反之,没有可信可立的人物,则是
加再多文字噱头也无法救治的全身之痒,在文坛
还没被装神弄鬼的搅成屁的八,九十年代,最好
的下场是被发配去《故事会》之类的大众读物,
娱民的同时,也为出版社的物质文明做点贡献。
此等行规,即便是当年装疯卖傻,贬写作为码字
的王某人,也是心照不宣,默默遵守的:在《我
是你爸爸》中对自负而无奈的马林生形象的精心
塑造,一举揭穿朔爷身披的痞子画皮,暴露出其
正牌作家的本来面目。
至于韩家父子刻意模仿的钱钟书,据方斑竹所评,
其作品玩世,但有玩世的本钱。的确,如果本钱
代表学问和幽默,读钱先生的作品,则象看脑满
肠肥的大富豪潇洒逛街,美金欧元人民币,每种
钱钞都是麦克麦克的,走到哪里花哪种,想花多
少花多少。虽然有时会显得过分随意或奢侈,但
决不会举止错位,无的放矢。矢是他的语言,的
是跃然纸上的活人,从方鸿渐,苏文纨一路排到
韩学愈,范小姐。然而,睿智如钱先生者,在人
物塑造上,也难免被智慧所累:有的形象,并不
是随着情节的展开自然浮现,而是通过劈头盖脑
的一顿幽默直白定型。以至于电视剧里的高松年,
须得让英若诚那样演技超群又在官场沉浮多年的
江湖宿老出山亲征,才能将纸上的蕴涵在荧屏上
还原出来。
但大师毕竟是大师。就是寥寥几笔勾出的线条,
也会让人似曾相识,会心一笑。比如说,随着网
评读了几篇韩家文字,便不由让我想起了《围城》
中李梅亭的路数:
“李梅亭忙打开看里面东西有没有损失,大家替他
高兴,也凑着看。箱子内部像口橱,一只只都是
小抽屉,拉开抽屉,里面是排得整齐的白卡片,
像图书馆的目录。他们失声奇怪,梅亭面有得色
道:“这是我的随身法宝。只要有它,中国书全烧
完了,我还能照样在中国文学系开课程。”这些卡
片照四角号码排列,分姓名题目两种。鸿渐好奇,
拉开一只抽屉,把卡片一拨,只见那张片子天头
上红墨水横写着“杜甫”两字,下面紫墨水写的标题,
标题以后,蓝墨水细字的正文。鸿渐觉得梅亭的
白眼睛在黑眼镜里注视着自己的表情,便说:
“精细了!了不得——”自知语气欠强,哄不过李梅亭,
忙加一句:“顾先生,辛楣,你们要不要来瞧瞧?
真正是科学方法!””
按照我的妄猜,韩家的橱里大概也会有这么一抽屉
的卡片。只不过李先生摘的是文学史大纲,搬来上
课蒙学生。而韩写手抄的是文学家妙语(尤其是
《围城》里的),套用写书耍读者。只是这样的活
剥效颦,只会将钱先生的暇疵发扬光大,推至极点:
随意变成了矫情,奢侈变成了靡费,概念先行的人
物构画,由偶一为之变成了经久不疲。最后把围城
仿成了空城。套用钱先生的几句旧话,《三重门》
里,除了”学问的展览“(恐怕还不是自己的),
”大模大样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以及“把前人的词
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其实是找不到
一具能让人探到脉息的血肉之躯的。读这样的文字,
犹如看瘦骨嶙嶙的小赤佬拎着LV标牌的马夹袋疯狂
抢购。本钱是一大堆各处搜罗来过期作废的购物劵,
逮到机会便猴急地花出去:哪怕是在烧饼铺,也会
无厘头地拍出一本高档月饼票来。
按常理,这样的作品,不见天日应该没有悬念的结
局。但写手征战岂止在笔墨。旁门秘诀是将未成年
人推上一线,将评赏作品移焦至讨论时弊;将塑造
人物异化为打造作者;将文学中年无法突破的瓶颈
包装成文学少年蓄意打破的枷锁。于是,在一个错
误的时间,一个中学生在错误的平台上,以错误的
方式错误地成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