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网讯 牛肆 丝露集 网里乾坤 网萃 上一篇 下一篇

·黄 歧·

  家乡的小木桥,伴我度过了好几个寒暑。

  小木桥似乎一向都是湿漉漉的。或许是种田人披星戴月,过桥总踏着朝露或
晚霜的缘故,脚底和桥面的相触,传递着沁人的凉意。小桥下的河水,在沉沉的
天色下,黑黝黝的,聚注着神秘。然而那宽宽的河,由两岸掬起的实在是一带澄
清匹练,她有着很奇怪的名字──黄天荡。小木桥,架在两岸向河中央驳出的渚
头上,露出小和窄意来,与栽了垂柳的堤一起,把水面隔成东西两面。

  别问我家乡的这条河是否是韩世忠率兵,粱红玉击鼓,把金国三太子的兵马
困于其上的黄天荡。博学的家乡人谁也没有向我这样提起过,或者两地只是共冠
了同一的名号。但我知道把河,村,水田,桑园圈起来的高高围外,川流着的是
槽河,我想象过当年挂了龙旗的官船在槽河上穿梭运粮的繁忙。三十里之外,槽
河衔接的便是不逝昼夜的扬子江,那么故事在这方土地上圆出来也不算勉强。我
回乡来插队后,才发觉世上还有这样一片田园,她古老却依然秀丽,土地上刻划
着世世代代风雨的痕迹。总有那不想从梦中醒来的人对我述说我们一族是远古帝
胄后裔的呓语,隔得也委实太远了些,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要紧的倒是后辈们
自己要长进。这儿确曾是藏龙卧虎之地,在外面闯出世面的长辈数不胜数,当年
在南京做高官的就有好几位。解放了,这些人大多还是在外吃官饭,不过气候已
非同日而语,村子也牵联着萎了下来。青堂瓦舍依旧,民国时办起的中学堂,却
硬生生地迁到了镇上,想必是时下一个小村要保留一所中学有些不配。村子里铺
了青石板的小街不再有铺面和小店,那或由壮汉背纤,或扬帆摇橹的班船也消失
得无影无踪。夏墅,这名字让人听起来有些迷惑的小村,伸出手臂,搂抱了在这
里有着根的青年。

  我喜欢在夏夜里捏一根紫竹箫,坐在柳丝拂面的小桥头,缓缓地低吟我心里
的衷曲。乡人们打趣:“鲁伢子,河对面芙蓉菀的华丫头在跟着你唱呢。”我遥
望隔河隐于万杆修竹中的邻村,侧耳细听,却只闻堤上柳叶的婆娑。想来是我停
她也停了。但当我的心沉醉在弄曲中时,这世上即便真的有姑娘在润喉,我也未
必能听得见。例来好事难双全,难全的好事却在心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意念。平
日田头的歇息,“华丫头”和我竟然开始成为乡人们的话题:“都是知识青年,
你们很班配的呢。”我却对“华丫头”的身世、人品一无所知,脑子里只有一片
茫茫的空白。于是生出凭空的构织,但总也不着头绪。

  有一个早上,我跨在水牛浑圆的背上,握着我心爱的洞箫,任水牛慢慢地踱
上了柳堤。我听到了很动听的歌唱,我看到了有几个姑娘在河面上伏在腰桶上采
菱。我想起了故事。故事说俊郎或是才郎骑马过菱塘,见村姑在采菱。当然是只
有采菱时外人才有缘得窥村姑那如藕段一般的粉臂,于是会有打情骂俏,或者是
诗词,也许是山歌的唱和。结局是好的风流佳话,就算好事不就也会指那骑马的
俏客去杏花村买醉。我骑的是一匹很蠢相的大水牛,那故事里引出波澜的粉臂实
在是一去不返的陈迹,做田的男女身裹着是一色的青铜盔甲。我以为风流的事是
离开我跑开好远好远了,却有一位采菱姑娘这时抬起头朝我看来,我感觉到她的
目光在我手中的箫上停留了不应该的延迟,我的心在告诉我那该是“她”了。她
并非那种令人一见之下会屏住了呼吸忘却了时空以为阳光晃眼清风裹香的那种绝
世美人,她只是很清秀很端庄很耐看也让人看过之后在脑海里留下很深印象不会
轻易忘记的那种好姑娘。我当时曾有将箫凑到唇上的欲望,但悟出牧童短笛,箫
在牛背上是太不伦不类了,于是任由老水牛带我踏过了小木桥,头也没有偏一下
。

  每日下田,经过小木桥,总仿佛听到那动听的歌声,总让人记起从河面上向
我投来的一瞥。没对任何人透露过,她在我心里。这似梦的回味却在一个傍晚撕
碎了。好心的堂妹子敲开了我的房门,她身后站着一位带来的客人。堂妹子说:
“鲁哥,这是芙蓉菀的华……。”昏沉的夜色使我一时看不清来人,我马上打开
了灯。我的心颤动了,她是“华丫头”,一个完全陌生的姑娘,她并非我日夜思
念的那只有一面之缘的采菱女!我无法将两位“华丫头”放在心中的天平上权衡
,一个并非“她”,却在我心中她是“她”;一个确是“她”,但我不愿她是“
她”。很尴尬地说了些闲话,“华丫头”实在是谈吐很文雅,很有教养的。

  那时的年轻人还沉浴在文化大革命的余波中,醉心于理想和抱负,胸怀中炽
燃着忧国忧民的真火,自觉地贞守革命的理念,有如铁石的坚韧。我期望里的“
她”该是能随我面对革命风雨锤炼永不却步的同志,我相信在我们的肩头承负着
世界革命的重任。别嘲笑我们那一代人的真诚,虽然后来的现实风扬了我们的梦
幻,但当年年轻人的赤子心灵确如刀刻斧琢在历史碑石上的一行注脚,经年代的
洗刷而存留,愈见其珍贵。我尝试与“华丫头”探讨人生,却发觉在涉及目下时
事的谈论中她眉眼间瞬闪过的规避。“华丫头”是我可能在将来长相厮守的伴侣
吗?

  堂妹子来讨我口信:“如何?”只有一丝不着意的微笑留在嘴角,我年轻但
我世故。堂妹子见我不答,会意出做红娘的艰难,于是将“华丫头”的身世尽行
抖出,如数家珍。“华丫头”的父母都在北京教书,在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
风暴中,虽免于屈做黄泉下的怨鬼,却难逃在“牛棚”里洗刷的狱炼。“华丫头
”是独生女,父母不忍送她去塞外插队,于是回到了原籍投亲。原来如此。印象
与实际吻合,我很得意自己的观察。很有一番冠冕的说辞,明知堂妹子将是向华
丫头”学舌的鹦鹉,在尚未最终确立观念的情况下,轻轻丢过去一个“等”字。

  我开始了与“华丫头”不冷不热的交往。采菱女在日月的流逝中,逐渐地淡
去。我发觉世事总以人不能想象的方式在作弄人。在一次全公社的知青大会上,
我又见到了采菱女。我们叫“插队知青”,她算“回乡知青”,她是生于斯长于
斯学校毕业后留于斯的知识青年。她很有要与我结识的倾向,且健谈,谈吐中多
有当时很时髦的言词,确实出我意料。也许,她才是我欲寻觅的知音?凭空添出
一股迷茫烦恼在心头。

  我的一个同组织的“战友”不期找到我这儿。“在抓我。”他说,“路过这
儿,来落一下脚。”我们那七人小组很在城里出过一阵风头,如今蜇伏在各地,
仍不断于书信中探讨革命的理论。是夜,我们剪烛长谈,我向他述说了两个“她
”。我的“战友”很沉思了一阵,“不管是哪一个,是否她能在你有事的时候,
仍然坚定不移,为你担风险,甚至坐牢,就象杨开慧女士那样?”我没有答案,
我对两个“她”均无深一步的了解。不过,我想我有了选择时该把握的准绳。我
挽留我的“战友”在我这儿避一避风头。“不,”他说,“我要去长沙,那儿一
中的几个小组都是些左派,在他们那里我可以做更多的事。”我和长沙一中的几
个同志曾会过面,他们真是很激进,连中央文革都点了他们的名。我送“战友”
上路,过了小木桥,竟见“华丫头”迎面走过,很不经意地打了招呼,擦肩而过
。“这就是华……。”我的“战友”转身注视了“华丫头”逝去的背影,“她不
错。”他说。怎么不错?他没说,我也没问。

  我很为我的“战友”惹上些麻烦。在他离开后不太久,竟先后来过几批外调
人员,询问关于他及我们过去的小组的事。我本以为可以“不了解”搪塞过去的
,不成想来人均胸有成竹,“年轻人嘛,犯点儿错误不要紧,改了还是好青年嘛
。”他们从背包里摸出厚厚的“材料”,“你看,你还为他打掩护,他自己却早
就什么都说了。这里还有你给他的信呢。”我很愕然,我很看重的“战友”在关
键时刻竟会如此的招架不住。我筑起的防线溃于一旦。“革命者从不隐瞒自己的
观点”,我为自己找到了为当时行为辩护的理由。我和来人很合作,我们的小组
都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回避。真是太年轻了,平时推崇的铮铮铁
骨烟消云散。沮丧之余尚可宽慰的是,他们来的目的似乎只为了落实,我提供的
“材料”对他们来说无甚新意。“还有别的吗?”这是他们挂在嘴上的不变问句
。我诧异于他们从谁哪儿搞到的如此详尽的事实,莫非小组里每个人都以“不隐
瞒自己的观点”向外调人员进行了潜移默化的灌输?在之后的相当一段时期内,
我颇消沉,紫竹箫无端被冷落,挂壁处蒙上了蛛网及轻尘。只是踏上小木桥时,
会想起它,久违了。

  她们都对我一如既往,我也不再胡思乱想,我都挺不住,对她们,有什么理
由用更高的标准要求?不时地也想想自己,反正已苦到种田的地步了,也想不出
再“放”能“放”到哪儿去,心中释然,又常去小木桥上弄箫,我知道她们在听
。

  哀莫大于心死,对前途已灰灭了心却被伟人的一句话又复燃,大学又要办了
,要招“工农兵学员”。跑了好多路,终于有被推选参加考试的资格。有很足的
自信,也确是很轻易地应付了不难的考题。我胸有成竹,尤其是乡间传说我是全
公社考试成绩最好的考生后,我是春风得意,又充满斯人必当大任的傲气。小木
桥头,箫声好像能撕云裂锦。

  陶醉却未持久,在得知选送去上大学的另有其人之后,我犹如被人当头棒击
,几乎无法自持。在我眼里,周围的世界已毫无色泽,生活也了无意趣。我被告
知是有人向公社递了一张纸条:“其同夥是‘五.一六’”而断送我在“政审”
关头。谁呢?乡里人连争取考试资格都淡然,决无与我相争的道理。把我压下而
抬高自己的,必是与我一起坐进考场的知识青年!我近似疯狂地把所有的人都想
得极坏,而把平时与我最接近的人想得更坏,我猜出了对我用了手段的人是“华
丫头”。她是成绩仅次于我的全公社最好考生,她对我说过她在北京的父母是如
何地期望她这次能够成功,她是唯一见我接待过我的“战友”的人,她恨我,因
我至今还没有对她有一丝一毫明确的表示。我对“华丫头”罗织了一切我可以想
象出来的蛛丝马迹。我恨她恨到了极点。       

  失去了理智的人是可怕的。我在苦想之后得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结论之后第
一次见到“华丫头”时,向她泼出了脏水。恰是在小木桥头,我们又相遇。她才
想开口,却觉察出我脸色的阴暗,正在她诧异之际,我的话丢了过去:“挺得意
吧?遗憾的是你也没有去成。”她一时并未理解我在说什么,嘴张了一下,眉头
开始锁紧,脸上极剧地泛红又在瞬间褪得毫无血色。我没有再看她,从她身旁径
直走过。我想她会惭愧,也许她会哭,但那不重要,我只想出一口气。我要让喜
欢对别人做手脚的人知道报应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再和“华丫头”打过交道,她也似乎是有意地在避开我。我不再到小
木桥上去弄箫。紫竹箫不因“华丫头”而随我下乡,却因“华丫头”的淡出而失
去了再存在下去的意义。我折了紫竹箫,抛进小木桥下深沉的荡里。

  几年以后,“华丫头”以“病退”为名回了北京父母身边。她走后堂妹子给
我带来一张纸条,只有三个字:“不是我”。堂妹子怕是事先早就不守规矩地看
过了它,然而这只有当事人能理解的三个字怕是她根本无法猜详得透。我如再次
被人当头棒击过似的呆住了。她没有做多一丁点儿的解释,我却从字中读到了更
多的心酸。我委屈了她,在我背后做手脚的那“不是她”。我委屈了她,倘使当
时她来向我辩白也许不会有这么长久的误解,但那将使充满个性的她“不是她”
。我委屈了她,本来乡人总是戏说我们是班配的,但我的幼稚使得她“不是她”
。我实在是委屈了她太多太多,她是如何背着这样的压力渡过乡间的苦闷的?我
无法想象,我对她只剩下了敬意。

  在我离开我的故乡,告别夏墅,告别黄天荡,告别家乡的小木桥时,我终于
了解到向公社报告过我的人竟是那另一个“她”,我曾经梦中误以为是“华丫头
”的采菱女。我没有恨她,我只恨我自己。在回首自己在无知中铸成的众多终生
遗憾之后,我早就清醒地知道自己已失去了裁判别人的资格。况且,才下乡几年
就迫不及待地要跳出种田这一行的我们,是该理解采菱女她们从小在乡下长大而
在机遇向她们相招时所涌起的那种迫切。

  我站在小木桥上在向四周注目时,心里有一句话想说:华丫头,你肯接受我
由衷的悔意吗?

〔寄自美国〕


目录 网讯 牛肆 丝露集 网里乾坤 网萃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