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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呆·

(接上期)

  一晃十年过去了。这十年中,我拿到了两个硕士学位,一个博士学位;认识
了大强,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开的车也从那辆五百美元的旧“雪福来”进化
到全新的MAZDA-MPV。

  去年夏去秋来时,大强得到一个高薪工作,在加州北部,我们一家四口便搬
了去。我自己在当地也找到一份勉强满意的工作,孩子们也都安置到了附近的托
儿所。只是初来乍到,多少有点人生地不熟,还没有织起社交的圈子。我与晓暄
的来往在这十年中从逐渐减少──各人劳燕分飞,为了前途,为了生活,为了家
庭……到终于没有了联系,像大部份来美的人们那样,各顾各了。偶尔从这儿或
那儿听说她的消息,仿佛她的丈夫和儿子也都到了美国,一家人还混得不错。圣
诞前我曾从一位共同的朋友那儿得到了晓暄的地址和电话,知道她一家现在南加
州,但不知怎的,却没有给她去电话,也忘了寄圣诞卡。

  搬到新的镇上不久的一个晚上,我无意中在一个笔记本上看到了晓暄的名字
和电话号码,出于纯粹无名的理由,我拿起电话,拨了她的号码。

  “HELLO?”电话里传来仍然和多年前一样熟悉的声音,只是仿佛多了几分
自信。

  “晓暄吗?你猜我是谁?”我故弄玄虚。

  “你是……”她犹豫着。

  “你是……朱梅?林安?”她终于胡猜起来。

  我有点失望,她竟没能听出我的声音,我的“玄虚”根本没有必要。而我是
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我报了名字,她大喜。

  “哎呀,稀罕稀罕。你现在哪儿?好久没音讯了。”

  我告诉她我在离圣荷塞不远的一个镇上。

  “真的吗?我妹妹一家也在那儿呢。”

  我们兴奋地交谈了半个多小时,互相通报了近况。晓暄听上去挺愉快的,她
说她现在一个教育中心工作,她先生在做生意,经常跑大陆。他们买了一栋很大
的房子,有四个卫生间,三个车房。她有一辆PREVIA,她先生有一辆 LEXUS,连
他们的儿子开的都是LANDCRUISER……

  我开始有点嫉妒她了,尽管大强来到新的公司,薪水很好,但绝对敌不过做
生意的。想当初晓暄到韦格家来看我时的寒酸相……人的变化是难说的,唉,人
比人,气死人。不管怎样,我应当为她高兴才对。

  “还是搞技术保险,你看,你家大强有公司做后盾,生病有保障,退休有养
老。我们家万江没本事才不得不去做生意,也是逼出来的……”

  晓暄说的也是实话,没有学问和技术的人才去做生意,想到这里我又有了点
安慰。

  放下话筒,我就按晓暄提供的号码给她妹妹晓捷挂了电话。原来晓捷的丈夫
与大强不仅都在同一个公司做事,而且还是校友呢,大家决定聚一聚。

  晓捷与她姐姐长得很像,只不过动作和说话都比晓暄更露锋芒。晓捷的女儿
虽然比我们的两个孩子大好几岁,但仍然酷爱幼儿的玩具,因此他们三人就玩到
一块去了。大强与晓捷的丈夫李知行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谈得很投机,一会儿
被屏幕所吸引,一会儿又天南海北地扯。我和晓捷便引退到书房里,在半明的灯
光和安静的环境下谈我们女人的话题。

  晓捷把手提包也拎了进来,说是有几张晓暄一家的近影要给我看,于是我们
就先看了照片。终于看到了晓暄那阔气的房子,记得有人说,汽车和房子便是美
国梦的代表。晓暄不但有了房子和汽车,而且还是大房子和好汽车,她应当很满
足了吧。

  也许是被韦格夫妇所潜移默化,我这些年来也染上收藏的嗜好,特别是收藏
书籍。虽然我已非当初在韦格家晓暄来访时那个现买现卖的吹牛者──几年来我
对自己收藏的知识都是经过研究和努力而得来,我仍然改不了爱炫耀的毛病。我
的收藏远没有韦格夫妇的精,更没有他们的多,但还是有几件可以值得骄傲,我
便一件一件地指给晓捷看。令人颇为失望的是,晓捷对它们的兴趣和好奇远远比
不上她姐姐。随便地瞟了几眼,她便坐下来,将注意力转移到我们的电脑和打印
机上去了。然而我的兴致正浓,我怎能容忍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典雅气氛被电脑
和打印机这些生硬的机器所驱散?我若有所失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头脑里一
个闪电一亮。

  “听说你父亲曾经有一件‘古玩’,据说是稀世之宝,很珍贵……”

  “谁说的?你怎么知道?”没想到,晓捷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我。

  “晓暄说的,文革中丢失了,怪可惜的。”

  “她知道什么,她连见都没见过。”晓捷极为冷淡地说,好像很不愿意提及
这个话题。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心里象梗着一个疙瘩,怪不是滋味的。

  那晚剩下的时间就在客客气气的应酬中打发过去。要走了,晓捷说她把手提
包忘在了书房里,我便陪她进去找手提包。我将天花板上的灯打开,她很快就在
书架旁边的椅子上发现了手提包。她伸出一只手去拿包,可是却忽然将手停留在
了空中,一双眼睛盯住书架上的什么。我看见她的手向书架伸过去,从那里,她
抽出一本退了色,但依旧看得出曾经是鲜艳封面的书。我知道这是“那”本书,
不过我连想要转移她注意力的企图都不存在了──十年来,我已习惯,也接受了
它所带来的惊诧。

  “这是什么书?”晓捷有点好奇地问。

  “KAMA-SUTRA,”我淡淡地说。

  晓捷把书翻开。

  我观察着她的脸色。她的眉毛动了动,但还是坚持着翻到了底。

  “这也是你的收藏?”她问。

  “怎么说呢?现在算是了,原先是韦格夫妇的,我结婚时他们送给我做纪念
。”

  我退到门边,等她出来好关灯。可她却好像忽然留恋起这间书房了似的,磨
磨蹭蹭地将那本书合起来,又磨磨蹭蹭地将它放回原处。还不舍得走,就流览起
其它的书名来。

  “晓捷,怎么拿包也拿这么久?”李知行在外头喊起来。

  晓捷终于拎起提包,走了出来。

  “再见,谢谢你!”她由衷地说。

  我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她的情绪一下子改变,在即将离开的时刻对我的
态度忽然真诚友好起来,我庆幸那次的交往总算没有以烦恼告终。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吃过早饭后,我接到晓捷的电话。她邀请我们下个周
末一块去附近的一个公园野餐。有了昨晚的经历,我的兴趣并不大,但是又没有
充足的理由推辞。我就问正在看报的大强,他满口答应,于是,就这样定下来了。 

  公园很美,山坡上长着粗大的树,平缓的斜坡绿茵茵地伸展到湖边。我们在
斜坡上一片草地上落了脚,看中了那儿的野餐桌椅、烧烤架和垃圾桶。大强和李
知行负责烧烤,我和晓捷就陪着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耍。晓捷象老朋友那样热情,
不拘束,笑得很大声开朗。我们玩累了就吃,吃饱了再玩。一个中午就这样过去
了。孩子们吵着要到湖边去喂鸭子,晓捷把我拉住,朝着李知行和大强大声喊道:

  “你们男的也该享受享受大自然了,带孩子们到湖边去喂鸭吧。”

  把男的和小的都打发走后,晓捷在野餐桌旁坐下。

  “晓暄是怎样对你提起那件‘古玩’的?”她问。

  我看了她一眼,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重新捡起这个她仿佛很不愿触及的话题。
原来她邀请我们来野餐是有目的的,她将别人都打发走,是为了和我进行这个已
经不再使我感兴趣的话题。说实话,我确曾为晓暄的故事所吸引,也真心地为“
古玩”的命运惋惜过,然而自从一周前的事发生后,我完全地倒了胃口。我有意
无意地耸了耸肩。

  “还是十年前,她有一次到韦格家来看我,触景生情,便对我说了你们父亲
的一件稀世之宝失落的前后经由。”

  晓捷沉默着,眼睛望着远处丈夫们和孩子们喂鸭的身影。半晌,她说话了,
但是没有看我。

  “我知道这件‘古玩’是什么。”

  她把这句话有点吃力地说完,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从心上推落了一块大石
头似的。

  “晓暄说,她也知道……”

  我的话还没说完,晓捷就打断了我:

  “她知道?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

  “她对我说过,是那本晋帖。”我争辩道。 

  “晋帖?”晓捷重复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忽然象启动了的机车那样地由慢到快
,由松到紧地狂笑起来。 

  “晋帖!晋帖!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望着她,莫名其妙,觉得她很癫狂。

  她停止了笑声,对我说:

  “就让她认为是晋帖吧,这样也许更好。”

  “不是晋帖,又是什么呢?”我反问。

  我的好奇心被晓捷调动了起来,不过马上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将它流露。

  “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和我毫不相干,管它是什么……”我说,装作
很冷漠的样子。

  说实话,待会儿孩子们喂鸭回来一吵闹,我的好奇心便会立刻烟消云散,而
恐怕永远不再回来。于是我便转过身,背对著她,将视野扩大到广角,望着远处
 一簇日本红枫。

  “秋天来了,你看,树叶都红了。”

  “你知道月娥真正喜欢的是谁?”

  晓捷对我的话根本不感兴趣,仿佛没有听见似的。

  “月娥?月娥是谁?”

  我真的忘记了。我怎么可能记住十年前晓暄故事里一个人物的名字?然而话
刚落,我便立刻想起了那个怀了八个月的孩子去投井自杀的保姆的女儿。

  “月娥真正喜欢的是我哥哥。”

  晓捷并没有因为我的不知道月娥是谁而中断,也许她知道我就会记起月娥的
,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乎。

  我有点丧气,背对著她坐着,仍然执拗地望着远处的日本红枫。

  “我大串联回来,晓暄告诉了我拯救‘古玩’的经过。她对月娥恨透了,认
为月娥参与了造反派对父亲的迫害。当然她也恨自己对月娥太轻信,把这样重要
的事情托付月娥去办。她说她要是知道有空子可钻,一定自己想办法钻进我们抄
过的家。为此她非常懊恼,一直不愉快,脾气也变得很坏。可是我总觉得月娥不
是干得出这种卑鄙之举的人……”

  晓捷自顾自地继续她的叙述,仿佛我的在场不在场并不重要似的。我虽然背
对著她,却张大耳朵听著,反正你要讲,我的耳朵又没有聋。

  “一九六九年初,晓暄和我准备上山下乡,就在我们要动身的前一、两天,
我在街上碰见月娥的一位乡下堂弟。他告诉我,月娥要结婚了。我问他,和谁结
婚。他说,和叶瘸子。我把这消息告诉晓暄,晓暄立刻说:‘我早就知道他们俩
狼狈为奸,月娥要把自己一朵鲜花插进牛粪里,还不是因为跟了叶瘸子那堆牛屎
,她就不用上山下乡了。’

  “但我觉得月娥与叶瘸子结婚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我知道月娥喜欢我哥哥晓
苏。就在那几天我们还收到晓苏从他们学校在江西的农场寄来的一封信,还问及
月娥,要她的地址呢。我知道他们两人从小互相倾慕,月娥是决不会随便嫁人,
除非晓苏不要她。所以我决定自己去月娥的乡下老家弄清这件事。 

  “我从月娥的堂弟那儿知道月娥那几个月来一直住在乡下她奶奶家。那乡下
离城里只有一、二个小时的水路就到了。我去了月娥的奶奶家,老远就看见月娥
在屋前的晒谷场上喂鸡,身穿肥大的昌布棉袄。她见了我,眼睛里还闪现出了一
点儿的喜悦呢,不过很快她的眼神就暗淡下来。

  “我问她为什么和叶瘸子结婚,她咬咬牙,不回答。我看出她心里不好受,
立刻明白她不是自愿的,一定是叶瘸子利用造反派的地位和权势逼婚。于是我从
口袋里掏出晓苏的信,说:

  ‘晓苏来信了,还问到你,要你的地址呢……还不是想要和你通信?’

  我把信封塞进她手里。

  ‘这是他的地址,你自己给他写信吧。’

  没想到,月娥两眼一眨,大串大串的泪花就象断线珍珠般滚落下来。

  ‘太晚了,太晚了……’她说。

  ‘你和叶瘸子还没有结婚呢,不晚。’我说。

  她一个劲地摇头,最后,她终于泣不成声地说:

  ‘我已经……有了。’

  我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地朝月娥的身体瞟了一眼,几乎像是偷看那样。这时
才发现,她原先纤细苗条的腰身已经变得浑圆,肥大的昌布棉袄下面,是实实在
的孕妇之身。

  “我不愿让自己内心巨大的震惊表现出来,便站起身。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还有什么好说的?月娥没有去打胎,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她自己不愿,二是她想
要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月娥又是不会与不是她孩子父亲的人结婚的。事情确
实到了如她自己所说的‘太晚了’的地步了。

  “我心里很不平静,说什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现。月娥一下子掉入了我
心目中一块地狱之境里。叶瘸子纵然可恶,可是为什么月娥要与他鬼混?如果月
娥坚强,这种没脸的事怎么可能发生?不过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件‘古玩’的事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把它弄个清楚?

  ‘月娥,你知道我父亲的那件“古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愣了一会儿。

  ‘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她回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些不耐烦。

  ‘不是稀世之宝,很脏,很黄……’她说。

  ‘你怎么知道?你打开看了?’

  月娥含糊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很生气,月娥真的就是象晓暄说的那样,不守信用。

  ‘那你就把它交给叶瘸子,交给造反派了?!’我的声音大了,开始控制不
住自己的愤怒了。

  月娥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不停地自言自语:

  ‘又脏又黄,又脏又黄……’

  ‘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月娥!’我气得对著她大声吼叫起来,‘这是我
父亲最珍贵的收藏,是稀世之宝!’

  ‘什么稀世之宝,什么珍贵收藏,谁收藏它,谁不是好东西!’

  没想到月娥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她居然也像造反派那样地辱骂起我父亲!我
一向认为,自己的父亲在月娥的心中,也象在我和晓暄的心中一样,尽管有著铺
天盖地的诬蔑和诽谤,仍然是世界上最完美最正直的人。可是月娥却……。我愤
怒地发起抖来,对著月娥唾了一口痰。

  ‘你才不是好东西呢,你看看自己,你这不要脸的娼妇!’

  我自己也不知道‘娼妇’这两个字是怎样脱口而出的……”

  在晓捷说话的过程中,我已不知不觉地将身体转了四十五度,斜对著她。当
她停下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又转了四十五度。我可以看见她用指甲在桌面上用力
划着,粗糙的木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不久,我从山区回到省城,去看秀仙姨时,才知道月娥在结婚前夜忽然投
井自杀了。虽然没有人知道我与月娥之间的那番谈话,我相信月娥也从没告诉任
何人──如果她真的与人谈了,倒好,她的耻辱、懊恼和痛苦多少还能得到一点
发泄,她还不至于完全地被淹没。可她没有,她一定没有……于是,她完全地被
淹没了。有时我想,她投井的那一刻一定在恨着我……恨我,其实恨我并不确切,
应当说是恨她自己,自杀的人往往是因为恨自己。然而我,我却是那个挥着鞭子
抽打着她,让她去恨自己的人,我让她感到不可救药,毫无价值,感到上天无路
,入地无门……”

  说到这里,晓捷把眼睛紧紧闭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把它吐出来,我几
乎可以听到她吐气时心房的抖动,抖动得那么厉害,仿佛受了很重的内伤似的。
我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这样默默地过了一阵子,她终于又
恢复了平静。

  “上山下乡,又是多少年的过去。文革结束,为父亲平反昭雪,晓暄到处奔
走打听父亲所有收藏的下落,特别是那件‘古玩’。结果追回了一些,都是皮毛
,好的都不见了。

  “给父亲开平反昭雪追悼大会的那天,中央领导、省委负责人、党政军头目
、社会名流、老战友、老同事送的花圈、挽联、绸缎摆满了会场,我就负责登记
这些。晓暄陪我妈妈,晓苏管接待。十多年了,父亲被抹黑的形像终于清白了,
被糟蹋的名誉终于恢复了,盖棺定论,对他的一生做出了冠冕堂皇的评价。会后
又将父亲的骨灰移放到烈士陵园。一天下来,大家都很累了。下午回到家,我忽
然想起自己登记花圈、挽联、绸缎的本子留在了会场,便立刻骑车赶回会场去取。

  “会场里静悄悄的,人早已走光,花圈挽联等也都已撤走,只有父亲的遗像
仍然高高地悬挂在大厅正面中央的幕布上,显得孤零零的。我发现自己的本子掉
在散乱着废纸的地上。

  “当我弯下身去捡本子时,听见有人走进大厅,回头一看,一个手提拎包的
瘦骨嶙峋的男人正弯腰向父亲的遗像鞠躬。一个迟来者,我心想。我捡起本子就
往外走,没想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知怎的有点耳熟,大概
是因为它的与众不同吧──仿佛左右脚落地时用力不均匀而产生出的一种不协调
。意识到这点,我立刻停了下来。

  ‘是晓暄吗?’那脚步声追了上来,问。

  我回头,与来者打了个照面,我们两人都怔了一怔。

  ‘哦,是晓捷?’

  他认出了我,哈着腰,点着头,毕恭毕敬。

  ‘多年不见,长大了,长大了……”他说。

  我看著他,为他巨大的变化而震惊──他面黄肌瘦,眼凹唇紫,只是那长短
不一的两条腿依然如旧。

  ‘你找晓暄有什么事?’我问。

  他吱吱唔唔地,半天,从拎包里掏出一个用报纸裹着的包。

  ‘唉,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他说。

  “我颤抖着手,一把接过纸包,不言而喻,这就是父亲那失踪多年的‘古玩
’,那苦恼了晓暄十几年的‘稀世之宝’。我迫不及待地要将它打开,可是只能
撕开外层的报纸,里面的牛皮纸包装却用绳索捆扎的严严实实,在紧张和兴奋之
间,我竟怎么也解不开。

  ‘回家再打开吧。’叶瘸子在一旁劝告。

  我将那纸包塞进外衣的大口袋里。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没有将它交给造反组织?’我问。

  ‘没有,这样的东西要是交给造反组织,嘿嘿,会要你父亲的命。’他说。

  ‘我不愿下井投石……我还没坏到那个地步。’他补充道。

  我皱了皱眉,对他毫不掩饰地流露着厌恶。

  ‘是月娥把它交给你的吗?’我忽然想了起来,就问他。

  ‘月娥?其实月娥与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月娥与这事没有关系?’我很惊讶。

  ‘唉,早在文革之前,我就知道这东西暗藏在哪儿了。那时我每天到你父亲
的卧室去打扫整理,他的秘密我全都知道。有一次我在揩擦一个玻璃镇纸时──
就是那个圆圆的,当中有一朵大红牡丹花的那个,那牡丹镇纸一下子从我手中滑
落,滚到沙发下面。我趴下身,将手伸到沙发下面去摸索那东西,手背触到沙发
底部,一摸,发现那儿有个暗袋,里头就藏着你父亲的这个“古玩”。所以那天
月娥进去你父亲房间,我就立刻注意她,我见她屈下身,就知道她一定是在寻找
这“古玩”。我把她叫住,自己从沙发底摸出它来,抖开给她看……’  

  ‘哦,是这么回事。’

  我终于明白,月娥并没有参与对父亲的迫害。”

  这时晓暄已经停止了在桌面上的刻划,她把两只手掌交叉在一起,放在额头
下,又抬起头,将交叉在一起的手掌移动到下巴下面,眼睛望着桌面上她的指甲
刻划出来的痕迹。

  “叶瘸子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一阵,我一心只想回家将寻回父亲‘古玩’的特
大喜讯报告家人,特别是晓暄。我想让十几年来为它的失踪所困扰的晓暄彻底地
高兴一下。我并没有认真去听叶瘸子的唠叨,只记得他说他一向就很想得到我们
家的两件宝:一是那个‘古玩’,二是月娥。我当时心里有些纳闷,叶瘸子他想
要‘古玩’干什么?他懂得什么古董收藏,难道他想附庸风雅不成?他又说,虽
然他很爱慕月娥,但知道自己不是我们家公子晓苏的对手,于是只有暗中偷看窥
伺月娥的份了,不过,他发现偷看月娥的不只他一个人……

  “这时,我才忽然间对他的话认真起来,打断他:

  ‘你说什么?’

  他有点吞吞吐吐地说:

  ‘你们家,你们家也有人偷看月娥呢……’ 

  ‘你是说,晓苏……晓苏偷看月娥?他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我了解我哥哥
。’

  ‘不要误会,我不是说晓苏,他还太年轻,太单纯,没有那种兴趣……’

  ‘那么是谁?’我大声问,严厉地看著他。

  叶瘸子却不回答,脸上一副既尴尬又狡诘的表情。他好像突然间不知该把眼
睛往哪儿看了,好像极力在控制,可是又无法完全地控制,终于熬不过,眼珠子
一溜,只那么一刹那,他的眼光投向大厅中那高高在上、然而却孤零零的、父亲
的遗像。

  “四周死一般寂静,我的头脑‘嗡’地一响。我一下子明白了,可是不愿接
受。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叶瘸子是在造谣诬蔑,对他这种不可信赖的人根本不能
听信。

  “然而我的心却不平静了。

  ‘月娥水灵灵的,招惹得人人心慌,嘿,也是情有可原哪……’叶瘸子说,
好像在为他自己开脱,同时也为他所说的‘你们家’的那人辩护开脱。

  ‘住口!’我怒不可遏,对他嚷道。

  叶瘸子显出沉痛的样子,说:

  ‘本来这些也没有必要说出来,就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像其它许许多多的秘
密那样一起埋葬了也就是了。我已是肝癌后期,没几天活了,这秘密当然可以和
我一块火葬了去,寿终正寝。可是我总觉得你们做孩子的不了解自己的父辈,太
不了解了。只知道他们光辉的一面,不知道他们也有和我叶富元一样的凡人的一
面。人们以为共产党的高干全都是金玉之身,神仙圣人似的,没有贪念,没有欲
望。殊不知凡食人间烟火的,都具有人间欲念,你父母也不例外……我当然很卑
下,一个做勤杂的瘸子,还妄想娶月娥那样的黄花少女为妻。我知道我利用月娥
的孤独和软弱占有了她,可我从来没有真正占有过她的心,一直到死都没有……
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想吃天鹅肉的不光是我叶瘸子呀……’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跑出了会场,骑上自行车往家飞奔。我从叶瘸子那
儿刚刚接过纸包时的那股兴奋和激动此刻不知都消失到哪儿去了,心里一种说不
出来的烦恼和恶心。父亲珍贵的稀世之宝的回归似乎已不是那么重要的了。我进
了家,没有象拥有爆炸新闻的人所应有的那种一进门就大声呼喊和宣告喜讯的气
魄,当然,大家都还在午休,家里静悄悄的。我无意打破这平反昭雪之后终于了
结了心愿和满足了现状的安宁,便不声不响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从口袋里拿出纸
包放在桌上,找来一把剪刀三下两下将其解了绑。在我面前出现了一本破烂然而
考究的绢面古书──确实如月娥所描绘的那样,又脏又黄了,我不禁舒出了一口
气。  

  “古书的封面上写着依稀可见的四个隶书体字:柳园也史。我小心地翻开书
,掀过了扉页,看到一幅图:一个古代女子半裸地躺在柳树下的石凳上,懒洋洋
地在春风里睡著。不远处,院中花墙上桃花形状的窗洞里,探出一个男子的头,
仿佛正在觊觎睡美人。不知怎的,真怪,那女人看上去颇象有著古典美的月娥,
而那男人,令人懊丧的是,并没有让我理所当然地想起叶瘸子,而是让我想起自
己一向崇拜敬重如偶像的父亲。我愤怒地捶击自己的脑门,觉得自己大逆不道。
我猛一回头,看见房间的门只是虚掩着,吓的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过去关了门,
上了锁。

  “回到桌边,我又继续翻看。那男人从偷偷摸摸的窥探,发展到了明目张胆
的调戏。进而,在后面的一页里,他成功地引诱了那女子。他们象一对动物那样
交媾着,图中竟然夸张地描画了那男人木棍般直挺挺的雄性──到那时为止,我
还从没见过真的,当然,本能地认得……

  “我匆匆地将这本《柳园也史》翻了一遍,心里受到的震动可不小,一下子
恍然大悟,为什么父亲对晓暄说,它是‘祸’,为什么他说‘要是被整我的人得
到手,后患无穷。’为什么叶瘸子说,‘这样的东西要是交给造反组织,会要了
你父亲的命。’

  “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把这个‘后患无穷’的‘祸’给灭了,不能让任
何人看到。同时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委屈和愤怒,觉得无论是晓暄还是母亲,
还是晓苏,还是我自己,都被大大地愚弄了一场,特别是晓暄,始终蒙在鼓里,
真不知她对父亲的负疚感要坠在她的心上到哪年哪月呢。然而我却不能告诉她,
决不能告诉她。难道也要让她经历一番那时我所痛苦地经历着的幻灭吗?由于她
是当事人,她的幻灭会更大、更惨……我心里一气,就把那本淫书一撕,这一撕
,却让我发现了它连‘古’都够不上的真相。原来在被扯开来的封底上,出现了
两行字:

  欢务印刷出版
  民国三十六年

  “也许父亲真的不知道他的《柳园也史》其实只不过是本赝品,他上了当,
把它作为古董来收藏。不过,不是真品又怎样呢?也许他并不在乎。虽然它不是
‘古董’,它可是名符其实的‘古玩’呢──这种乐趣难道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
的吗?只不过中国的正人君子把它贴上了一个相当古怪的的标签──黄色,黄色
代表‘淫’,而万恶之中,又是淫为首的。

  “时间已不早,他们就要午休起来。我应当趁大家都还在睡,将它销毁。我
打开房门走进厨房,将《柳园也史》扔进炉膛,点了一根火柴。‘古玩’被火烧
着后,一串火焰呼地冲向天花板,我吃了一惊,好在只有两、三秒钟,火焰便降
落,缩小,最后揪为一堆焦黑的灰。我把黑灰打碎,埋进炉灰里,‘古玩’从此
销声匿迹。神不知鬼不觉,一切都如常了,如果说发生过了什么,那便是厨房不
很白的天花板上,多了一块深色的烟熏痕迹而已……

  “《柳园也史》化为一缕青烟,月娥早已不在人世,叶瘸子在父亲平反追悼
会几个月后也一命呜呼。除了上帝和我,没人知道它的存在,没人知道这件可以
说是‘丑闻’的事。我始终没有对晓暄揭穿这事,就让她认为是那本晋帖吧,至
少父亲在她的心里仍然是她所愿望的那样。至于我,曾经一度幻灭到了极点,父
亲的塑像倒了,粉碎了,一败涂地,拾都拾不起来……不过感谢上帝,来到新大
陆,我终于从幻灭中破冰而出。我的眼界逐渐拓开,看问题也比过去宽容得多,
对许多事情也能理解了。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转变,并不代表所有来美的中国人
的情况。我知道父亲不是我们原来心目中想象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
通的中国人罢了。如果从一开始我就这样看他,我后来受到的震惊和幻灭就不会
那么大了。

  “我知道许多人,特别是我们这辈人,无论是思想还是感情还是精神里的狭
隘是根深蒂固的。我自己不愿,也不愿别人提及‘古玩’的事,因为我不愿撞上
头脑狭隘的人。我不愿为父亲辩护,但我也不愿见到和听到人们的大惊小怪,说
穿了,我们每个人里面,都有或多或少的一点父亲──我指我父亲。当然没想到
,你倒是一个开明者,居然收藏了《KAMA-SUTRA》这样的书,并且毫不忌讳地将
它放在书架上。你知道吗,你的那本《KAMA-SUTRA》一点都不比我父亲的《柳园
也史》逊色……呵,我总算在中国人里边见到了希望!”

  我抬起眼看了看晓捷,没想到收藏了一本淫书,将它摆在了书架上,竟成了
中国人的希望。殊不知,我那本书其实也摆不了几年了,等孩子们再大一些,开
始到我的书架上来翻动的时候,它可真正地要被我“收藏”起来了。当然,我明
白她的意思。只不过我又想起半年前回国去时,亲眼见到在家乡,“黄色”书刊
充斥黑市,暗妓明娼徘徊漫步于霓虹灯下。中国难道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了吗?我在心里思忖着,晓捷却隔桌将我的手碰了一下,得意地对我说:

  “你知道吗,上个周末从你那儿回去以后,我特地跑到加州大学图书馆去,
对这本《KAMA-SUTRA》做了一番研究,才知道它竟然历来即使在西方──不要说
在西方,就连在诞生它的本土印度,也都是遭禁的呢……我居然还查到了《柳园
也史》的情况。这本书产生于明代,一度极为走红,清朝时受到清政府禁止。不
过一九一四年清政府倒台不久,就立刻出现它的重印本。当然我父亲的那本既不
是明代的真版,甚至连民国三年重印时的那版都不是,只不过是四十年代后期上
海的一个小印刷馆为了赚钱,当然也为了满足一部份读者的饥渴,又再次重印的
。但是它保持了明版的所有特点,只要把它弄得旧一点,完全可以与明版乱真。
不过,即使是父亲的那本赝品,现在想起来也不该烧的。焚书,不管是什么书,
都是一种恶,不知该排在‘淫’的上边还是下边……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文
化革命什么都毁了,父亲的收藏几乎全都无影无踪,唯有这本‘淫’书,这个所
谓的‘古玩’幸存了下来,熬过了文革的熊熊烈火,这可不容易哪,文革都熬过
了! 然而终于熬不过父亲的名誉和形像……”

  “妈……”这时晓捷的女儿气喘吁吁地从湖边跑来,一路喊着。

  “妈,我们还有面包吗?刚才那条面包一下就用完了。”

  “面包?用完了?那么一长条面包……”晓捷回头望着她问道,仿佛并没有
真正理解女儿的话。

  我离开野餐桌,到树下的塑料袋里去找面包。晓捷站起来,双手伸过头顶,
用力舒展了一下身躯。这时一行大雁排着人字从我们头上飞过,“吭吭”地叫着
。    

  “啊,真是秋天了,大雁南飞,枫叶红了……”晓捷说,“走,我们也喂鸭
去。”

  我们提了面包,向湖边跑去。     

(完)

1997年10月4日

(寄自美国CEDAR RAPID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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