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事新编》 铸  剑〔1〕 一 眉间尺〔2〕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出来咬锅盖,使他听得发烦。他轻 轻地叱了几声,最初还有些效验,后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径自咬。他 又不敢大声赶,怕惊醒了白天做得劳乏,晚上一躺就睡着了的母亲。 许多时光之后,平静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扑通一声,惊得他又睁开眼。 同时听到沙沙地响,是爪子抓着瓦器的声音。 “好!该死!”他想着,心里非常高兴,一面就轻轻地坐起来。 他跨下床,借着月光走向门背后,摸到钻火家伙,点上松明,向水瓮里一照。 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水已经不多,爬不出来,只沿着 水瓮内壁,抓着,团团地转圈子。 “活该!”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闹得他不能安稳睡觉的便是它们,很觉得 畅快。他将松明插在土墙的小孔里,赏玩着;然而那圆睁的小眼睛,又使他发生 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芦柴,将它直按到水底去。过了一会,才放手,那老鼠也 随着浮了上来,还是抓着瓮壁转圈子。只是抓劲已经没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 淹在水里面,单露出一点尖尖的通红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气。 他近来很有点不大喜欢红鼻子的人。但这回见了这尖尖的小红鼻子,却忽然 觉得它可怜了,就又用那芦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着,歇了一回力,便沿 着芦干爬了上来。待到他看见全身,——湿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随的尾 巴,——便又觉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将芦柴一抖,扑通一声,老鼠又落在水瓮 里,他接着就用芦柴在它头上捣了几下,叫它赶快沉下去。 换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经不能动弹,不过沉浮在水中间,有时还向水 面微微一跳。眉间尺又觉得很可怜,随即折断芦柴,好容易将它夹了出来,放在 地面上。老鼠先是丝毫不动,后来才有一点呼吸;又许多时,四只脚运动了,一 翻身,似乎要站起来逃走。这使眉间尺大吃一惊,不觉提起左脚,一脚踏下去。 只听得吱的一声,他蹲下去仔细看时,只见口角上微有鲜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觉得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他蹲着,呆看着,站 不起来。 “尺儿,你在做什么?”他的母亲已经醒来了,在床上问。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转身去,却只答了两个字。 “是的,老鼠。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么?杀它呢,还是在救它?” 他没有回答。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洁。 “唉!”他的母亲叹息说,“一交子时〔3〕,你就是十六岁了,性情还是 那样,不冷不热地,一点也不变。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 他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体都在颤动;低微的声音里, 含着无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转眼间,又觉得热血在全身中忽然腾 沸。 “父亲的仇?父亲有什么仇呢?”他前进几步,惊急地问。 “有的。还要你去报。我早想告诉你的了;只因为你太小,没有说。现在你 已经成人了,却还是那样的性情。这教我怎么办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说罢,母亲。我要改过……。” “自然。我也只得说。你必须改过……。那么,走过来罢。” 他走过去;他的母亲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闪的光芒。 “听哪!”她严肃地说,“你的父亲原是一个铸剑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 工具,我早已都卖掉了来救了穷了,你已经看不见一点遗迹;但他是一个世上无 二的铸剑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铁〔4〕,听说是抱了一回铁柱之 后受孕的,是一块纯青透明的铁。大王知道是异宝,便决计用来铸一把剑,想用 它保国,用它杀敌,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亲那时偏偏入了选,便将铁捧回家里 来,日日夜夜地锻炼,费了整三年的精神,炼成两把剑。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 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 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 父亲用井华水〔5〕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 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 条冰。 “大欢喜的光采,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拭着,拂拭 着。然而悲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他将那两把剑分装在两个 匣子里。 “‘你只要看这几天的景象,就明白无论是谁,都知道剑已炼就的了。’他 悄悄地对我说。‘一到明天,我必须去献给大王。但献剑的一天,也就是我命尽 的日子。怕我们从此要长别了。’ “‘你……。’我很骇异,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说的好。我只是这样 地说:‘你这回有了这么大的功劳……。’ “‘唉!你怎么知道呢!’他说。‘大王是向来善于猜疑,又极残忍的。这 回我给他炼成了世间无二的剑,他一定要杀掉我,免得我再去给别人炼剑,来和 他匹敌,或者超过他。’ “我掉泪了。 “‘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我可是早已有准 备在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随的光芒,将一个剑匣放在我膝上。‘这 是雄剑。’他说。‘你收着。明天,我只将这雌剑献给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 回来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间了。你不是怀孕已经五六个月了么?不要悲哀; 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抚养。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 颈子上,给我报仇!’” “那天父亲回来了没有呢?”眉间尺赶紧问。 “没有回来!”她冷静地说。“我四处打听,也杳无消息。后来听得人说, 第一个用血来饲你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亲。还怕他鬼 魂作怪,将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门和后苑了!” 眉间尺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毛发上都仿佛闪出火星来。 他的双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响。 他的母亲站起了,揭去床头的木板,下床点了松明,到门背后取过一把锄, 交给眉间尺道:“掘下去!” 眉间尺心跳着,但很沉静的一锄一锄轻轻地掘下去。掘出来的都是黄土,约 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随乎是烂掉的材木。 “看罢!要小心!”他的母亲说。 眉间尺伏在掘开的洞穴旁边,伸手下去,谨慎小心地撮开烂树,待到指尖一 冷,有如触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他看清了剑靶,捏着,提 了出来。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随乎都骤然失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宇内。那剑便 溶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眉间尺凝神细视,这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 却并不见得怎样锋利,剑口反而有些浑圆,正如一片韭叶。 “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他的母亲说。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但愿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这剑,衣剑一色,谁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 已经做在这里,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罢。不要记念我!”她向床后的破衣箱一指, 说。 眉间尺取出新衣,试去一穿,长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叠好,裹了剑,放在 枕边,沉静地躺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优柔的性情;他决心要并无心事一般, 倒头便睡,清晨醒来,毫不改变常态,从容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但他醒着。 他翻来复去,总想坐起来。他听到他母亲的失望的轻轻的长叹。他听到最初的鸡 鸣;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了。 二 当眉间尺肿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衣,背着青剑,迈开大步, 径奔城中的时候,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杉树林的每一片叶尖,都挂着露珠,其 中隐藏着夜气。但是,待到走到树林的那一头,露珠里却闪出各样的光辉,渐渐 幻成晓色了。远望前面,便依稀看见灰黑色的城墙和雉堞〔6〕。 和挑葱卖菜的一同混入城里,街市上已经很热闹。男人们一排一排的呆站着; 女人们也时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们大半也肿着眼眶;蓬着头;黄黄的脸,连脂 粉也不及涂抹。 眉间尺预觉到将有巨变降临,他们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着这巨变的。 他径自向前走;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几乎碰着他背上的剑尖,使他吓出了 一身汗。转出北方,离王宫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层层,都伸着脖子。人丛中还 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声音。他怕那看不见的雄剑伤了人,不敢挤进去;然而人们 却又在背后拥上来。他只得宛转地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背脊和伸长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们都陆续跪倒了;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此后是拿着 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满路黄尘滚滚。又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 大车,上面坐着一队人,有的打钟击鼓,有的嘴上吹着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劳什 子〔7〕。此后又是车,里面的人都穿画衣,不是老头子,便是矮胖子,个个满 脸油汗。接着又是一队拿刀枪剑戟的骑士。跪着的人们便都伏下去了。这时眉间 尺正看见一辆黄盖的大车驰来,正中坐着一个画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脑袋; 腰间还依稀看见佩着和他背上一样的青剑。 他不觉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热起来,像是猛火焚烧着。他一面伸手向肩头 捏住剑柄,一面提起脚,便从伏着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处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因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只脚。 这一跌又正压在一个干瘪脸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剑尖伤了他,吃惊地起来看的时 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两拳。他也不暇计较,再望路上,不但黄盖车已经走过, 连拥护的骑士也过去了一大阵了。 路旁的一切人们也都爬起来。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 放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8〕,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 就得抵命。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 几句,却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 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眉间尺早 已焦躁得浑身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随的。 前面的人圈子动摇了,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他并 不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一面举手轻轻地一拨干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 看定了他的脸。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会,不觉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 溜走了;看的人们也都无聊地走散。只有几个人还来问眉间尺的年纪,住址,家 里可有姊姊。眉间尺都不理他们。 他向南走着;心里想,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还不如在南门外等候他 回来,给父亲报仇罢,那地方是地旷人稀,实在很便于施展。这时满城都议论着 国王的游山,仪仗,威严,自己得见国王的荣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 作国民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9〕。直至将近南门,这才渐渐地冷静。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树下,取出两个馒头来充了饥;吃着的时候忽然 记起母亲来,不觉眼鼻一酸,然而此后倒也没有什么。周围是一步一步地静下去 了,他至于很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尽目力望着前方,毫不见有国王回来的影子。上城 卖菜的村人,一个个挑着空担出城回家去了。 人迹绝了许久之后,忽然从城里闪出那一个黑色的人来。“走罢,眉间尺! 国王在捉你了!”他说,声音好像鸱枭。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他站定了喘息 许多时,才明白已经到了杉树林边。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 现;前面却仅有两点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你怎么认识我?……”他极其惶骇地问。 “哈哈!我一向认识你。”那人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背着雄剑,要给你的 父亲报仇,我也知道你报不成。岂但报不成;今天已经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从 东门还宫,下令捕拿你了。” 眉间尺不觉伤心起来。 “唉唉,母亲的叹息是无怪的。”他低声说。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给你报仇。”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义,同 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10〕。我的心 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好。但你怎么给我报仇呢?” “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两粒磷火下的声音说。“那两件么?你听着:一 是你的剑,二是你的头!” 眉间尺虽然觉得奇怪,有些狐疑,却并不吃惊。他一时开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将骗取你的性命和宝贝。”暗中的声音又严冷地说。“这事 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 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 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暗中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 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 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深处随着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临近, 听到咻咻的饿狼的喘息。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 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最先头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扑过来。他用青剑一挥,狼头便坠在地面的青 苔上。别的狼们第一口撕尽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 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他已经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上,回转身, 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 狼们站定了,耸着肩,伸出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的眼光看他扬长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发出尖利的声音唱着歌: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11〕 三 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他扫兴而还。 那夜他很生气,说是连第九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那样的黑得好看了。幸而 她撒娇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别扭了七十多回,这才使龙眉之间的皱纹渐渐地舒展。 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怒容来。 “唉唉!无聊!”他打一个大呵欠之后,高声说。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 见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白须老臣的讲道,矮胖侏儒〔12〕的打诨,王是 早已听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戏, 也都看得毫无意味。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 掉几个人。 偷空在宫外闲游的两个小宦官,刚刚回来,一看见宫里面大家的愁苦的情形, 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祸事临头了,一个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却像是大有把握一般, 不慌不忙,跑到国王的面前,俯伏着,说道: “奴才刚才访得一个异人,很有异术,可以给大王解闷,因此特来奏闻。” “什么?!”王说。他的话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个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着一个圆圆的青包裹; 嘴里唱着胡诌的歌。人问他。他说善于玩把戏,空前绝后,举世无双,人们从来 就没有看见过;一见之后,便即解烦释闷,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却又不 肯。说是第一须有一条金龙,第二须有一个金鼎。……” “金龙?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传进来!” 话声未绝,四个武士便跟着那小宦官疾趋而出。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个个 喜形于色。他们都愿意这把戏玩得解愁释闷,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这回也有 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来受祸,他们只要能挨到传了进来的时候就好了。 并不要许多工夫,就望见六个人向金阶趋进。先头是宦官,后面是四个武士, 中间夹着一个黑色人。待到近来时,那人的衣服却是青的,须眉头发都黑;瘦得 颧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他恭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时,果然看见背 上有一个圆圆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面还画上一些暗红色的花纹。 “奏来!”王暴躁地说。他见他家伙简单,以为他未必会玩什么好把戏。 “臣名叫宴之敖者〔13〕;生长汶汶乡〔14〕。少无职业;晚遇明师, 教臣把戏,是一个孩子的头。这把戏一个人玩不起来,必须在金龙之前,摆一个 金鼎,注满清水,用兽炭〔15〕煎熬。于是放下孩子的头去,一到水沸,这头 便随波上下,跳舞百端,且发妙音,欢喜歌唱。这歌舞为一人所见,便解愁释闷, 为万民所见,便天下太平。” “玩来!”王大声命令说。 并不要许多工夫,一个煮牛的大金鼎便摆在殿外,注满水,下面堆了兽炭, 点起火来。那黑色人站在旁边,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袱,打开,两手捧出孩子 的头来,高高举起。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 烟一阵。黑色人捧着向四面转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 什么话,随即将手一松,只听得扑通一声,坠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时溅起,足有 五尺多高,此后是一切平静。 许多工夫,还无动静。国王首先暴躁起来,接着是王后和妃子,大臣,宦官 们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们则已经开始冷笑了。王一见他们的冷笑,便觉自 己受愚,回顾武士,想命令他们就将那欺君的莠民掷入牛鼎里去煮杀。 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 红。王刚又回过脸来,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 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 住地回旋运动。那头即似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 们还可以隐约看见他玩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 夹着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一个侏儒忽然叫了一声, 用手摸着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热水烫了一下,又不耐痛,终于免不得出声叫苦 了。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成端庄。这 样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 快,态度很雍容。绕着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 得格外精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来: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头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几个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来,眼珠向着左 右瞥视,十分秀媚,嘴里仍然唱着歌: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血一头颅兮爱乎呜呼。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 唱到这里,是沉下去的时候,但不再浮上来了;歌词也不能辨别。涌起的水, 也随着歌声的微弱,渐渐低落,像退潮一般,终至到鼎口以下,在远处什么也看 不见。 “怎了?”等了一会,王不耐烦地问。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着说。“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团圆舞,不临近 是看不见的。臣也没有法术使他上来,因为作团圆舞必须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探头去看。只见水平如镜,那头 仰面躺在水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 笑。这一笑使王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来。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 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 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 迎上来,狠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 战。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 设法绕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间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 身。这一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 孩子的失声叫痛的声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似乎感到暗无天 日的悲哀,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夹着秘密的欢喜,瞪了眼,像是等 候着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 青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 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怦的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 射。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 不住叫一声“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 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 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 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 气了。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 是装死还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 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四 烟消火灭;水波不兴。特别的寂静倒使殿上殿下的人们警醒。他们中的一个 首先叫了一声,大家也立刻迭连惊叫起来;一个迈开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争先 恐后地拥上去了。有挤在后面的,只能从人脖子的空隙间向里面窥探。 热气还炙得人脸上发烧。鼎里的水却一平如镜,上面浮着一层油,照出许多 人脸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 “阿呀,天哪!咱们大王的头还在里面哪,唉唉唉!”第六个妃子忽然发狂 似的哭嚷起来。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仓皇散开,急得手足无措,各自转了 四五个圈子。一个最有谋略的老臣独又上前,伸手向鼎边一摸,然而浑身一抖, 立刻缩了回来,伸出两个指头,放在口边吹个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门外商议打捞办法。约略费去了煮熟三锅小米的工夫, 总算得到一种结果,是:到大厨房去调集了铁丝勺子,命武士协力捞起来。 器具不久就调集了,铁丝勺,漏勺,金盘,擦桌布,都放在鼎旁边。武士们 便揎起衣袖,有用铁丝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齐恭行打捞。有勺子相触的声音, 有勺子刮着金鼎的声音;水是随着勺子的搅动而旋绕着。好一会,一个武士的脸 色忽而很端庄了,极小心地两手慢慢举起了勺子,水滴从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 勺里面便显出雪白的头骨来。大家惊叫了一声;他便将头骨倒在金盘里。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监之类,都放声哭起来。 但不久就陆续停止了,因为武士又捞起了一个同样的头骨。 他们泪眼模胡地四顾,只见武士们满脸油汗,还在打捞。此后捞出来的是一 团糟的白头发和黑头发;还有几勺很短的东西,随乎是白胡须和黑胡须。此后又 是一个头骨。此后是三枝簪。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汤,才始住手;将捞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盘:一盘头骨, 一盘须发,一盘簪。 “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那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第九个妃子焦急地问。 “是呵……。”老臣们都面面相觑。 “如果皮肉没有煮烂,那就容易辨别了。”一个侏儒跪着说。 大家只得平心静气,去细看那头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连那孩子的 头,也无从分辨。王后说王的右额上有一个疤,是做太子时候跌伤的,怕骨上也 有痕迹。果然,侏儒在一个头骨上发见了:大家正在欢喜的时候,另外的一个侏 儒却又在较黄的头骨的右额上看出相仿的瘢痕来。 “我有法子。”第三个王妃得意地说,“咱们大王的龙准〔16〕是很高的。” 太监们即刻动手研究鼻准骨,有一个确也似乎比较地高,但究竟相差无几; 最可惜的是右额上却并无跌伤的瘢痕。 “况且,”老臣们向太监说,“大王的后枕骨是这么尖的么?” “奴才们向来就没有留心看过大王的后枕骨……。” 王后和妃子们也各自回想起来,有的说是尖的,有的说是平的。叫梳头太监 来问的时候,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那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还同白天一 样。并且连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 难处置。讨论了小半夜,只将几根红色的胡子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 说她确曾看见王有几根通黄的胡子,现在怎么能知道决没有一根红的呢。于是也 只好重行归并,作为疑案了。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却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论,直到第 二次鸡鸣,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 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热闹。城里的人民,远处的人民,都奔来瞻 仰国王的“大出丧”。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中间还夹着许多祭桌。 待到上午,清道的骑士才缓辔而来。又过了不少工夫,才看见仪仗,什么旌旗, 木棍,戈戟,弓弩,黄钺之类;此后是四辆鼓吹车。再后面是黄盖随着路的不平 而起伏着,并且渐渐近来了,于是现出灵车,上载金棺,棺里面藏着三个头和一 个身体。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 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 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后是 大臣,太监,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 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17〕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 二卷第八、九期,原题为《眉间尺》。一九三二年编入《自选集》时改为现名。 〔2〕 眉间尺复仇的传说,在相传为魏曹丕所著的《列异传》中有如下的记载: “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君,藏 其雄者。谓其妻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 君若觉,杀我;尔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告 之。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忽于屋柱中得之。楚王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 报仇。购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乃刎首,将以奉楚王。客令 镬煮之,头三日三夜跳不烂。王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王,王头堕镬中;客又自 刎。三头悉烂,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 本)又晋代干宝《搜神记》卷十一也有内容大致相同的记载,而叙述较为细致, 如眉间尺山中遇客一段说:“(楚)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 之千金。儿闻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 ‘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我父,吾欲报之。’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 头与剑来,为子报之。’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 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此外相传为后汉赵晔所著的《楚王铸剑 记》,完全与《搜神记》所记相同。) 〔3〕 子时 我国古代用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 酉、戌、亥)记时,从夜里十一点到次晨一点称为子时。 〔4〕 王妃生下了一块铁 清代陈元龙撰《格致镜原》卷三十四引《列士传》 佚文:“楚王夫人于夏纳凉,抱铁柱,心有所感,遂怀孕,产一铁;王命莫邪铸 为双剑。” 〔5〕 井华水 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井泉水 《集解》:“汪颖曰:平旦第一汲,为井华水。” 〔6〕 雉堞 城上排列如齿状的矮墙,俗称城垛。 〔7〕 劳什子 北方方言。指物件,含有轻蔑、厌恶的意思。 〔8〕 丹田 道家把人身脐下三寸的地方称为丹田,据说这个部位受伤,可以 致命。 〔9〕 蜜蜂的排衙 蜜蜂早晚两次群集蜂房外面,就像朝见蜂王一般。这里用 来形容人群拥挤喧闹。排衙,旧时衙署中下属依次参谒长官的仪式。 〔10〕 放鬼债的资本 作者在创作本篇数月后,曾在一篇杂感里说,旧社会 “有一种精神的资本家”,惯用“同情”一类美好言辞作为“放债”的“资本”, 以求“报答”。参看《而已集·新时代的放债法》。 〔11〕 这里和下文的歌,意思介于可解不可解之间。作者在一九三六年三月 二十八日给日本增田善的信中曾说:“在《铸剑》里,我以为没有什么难懂的地 方。但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 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 〔12〕 侏儒 形体矮小、专以滑稽笑谑供君王娱乐消遣的人,略似戏剧中的 丑角。 〔13〕 宴之敖者 作者虚拟的人名。一九二四年九月,鲁迅辑成《俟堂砖文 杂集》一书,题记后用宴之敖者作为笔名,但以后即未再用。 〔14〕 汶汶乡 作者虚拟的地名。汶汶,昏暗不明。 〔15〕 兽炭 古时豪富之家将木炭屑做成各种兽形的一种燃料。东晋裴启《 语林》有如下记载:“洛下少林木,炭止如粟状。羊[王秀]骄豪,乃捣小炭为屑, 以物和之,作兽形。后何召之徒共集,乃以温酒;火□既猛,兽皆开口,向人赫 然。诸豪相矜,皆服而效之。”(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本) 〔16〕 龙准 指帝王的鼻子。准,鼻子。 〔17〕 本篇最初发表时未署写作日期。现在篇末的日期是收入本集时补记。 据《鲁迅日记》,本篇完成时间为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 ---- 校对:方舟子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