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八道湾11号 ·徐 淦·   自从年前屡传八道湾11号周氏兄弟故居拆与不拆有争议未确定的消息以 来,觉得消息似同出一源却不断走样;我一直有意去踏看一下。但因人入暮年 ,家住远离西城的东城根,腿脚不良于行,又不愿向单位老干部处申请派车子 ,迟迟没有实现。9月上旬,忽有机会到护国寺人民剧场,遂下决心一举两得 。我与老伴互相扶持着提前出门,乘1路车换120路,在新街口下车,拐进 原先似叫“官银库”现在叫公用胡同,找到八道湾,发现11号门牌,却几乎 不认识这里是周家台门的前门。这里,我在49年住过一个冬天呀。66年初 冬我上访时重来过一次,记得两边贴满大字报,台门本来是老大老大的呀,现 在变得老小老小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过过一冬的呢?说来话长。说书的虽容许有话即长,我这 里且长话短说。   学生时代我在上海耽读鲁迅先生的作品,凡能到手的无不读,凡能懂得的 他的思想教导无不接受,到了崇拜的程度,但除了在内山书店望见过几回、从 未见过先生的面同他说过话,直至36年10月19日巨星陨落为止。周作人 的作品在北方出书的多,不容易全读,也读过不少,但我像许多同时代的青年 一样,读着,爱他的文笔,却未必全盘接受他的思想,尤其是他中年以后和晚 期的作品里的思想。而生活却使我于43年有机缘在苏州见过他一面,那时他 发表过五十自寿诗,已被称做老人了。那机缘,是由于党的地下工作者袁殊在 沦陷期间的江苏省府下出任为教育厅长,42—44年我在袁殊部下用“王予 ”化名待了三年;当中的43年周作人在华北被排挤出华北教育总署督办,汪 精卫却似乎为了安抚他请他南游。袁殊是早就拉周为他办的《杂志》供稿的, 趁此邀他游苏州并到教育学院讲一次学。袁本人已半路在镇江欢迎过周,却把 苏州接待周的任务交给了充当教育厅“主任编审”的我,尽管我仅25岁。   周作人名气大,苏州的一些官僚,即使未尝读过他的片言只语,也抢着截 过去陪他游灵岩,玩天平。我懒得跟这些人抢,乐得让老资格的文学教授汪馥 泉带头去承担这个任务,尤因知堂要到汪馥泉任副院长的教育学院去给学生演 讲。今年上海出现一种名叫《中外》的洋人办的刊物,有一篇沈彭年先生的文 章,提到袁殊命我在拙政园宴请周作人,那是误传,拙政园内也没有设宴的酒 楼。那次,我只在最后一天老义昌福的送别公宴上出席,递上一张只在下角印 “王予”二字的名片,算初次认识了老作家。我这个小绍兴还与他这个老绍兴 攀上了同乡关系,同他用乡音讲越语,听他吃力地在席上打官话。他发言的声 音低极了。他几乎只被迫对听完范雪君的评弹说了几句敷衍话。   那次以后,直到49年初,南京临近解放,知堂从老虎桥监狱由胡适们保 释出狱,由他的北大学生尤炳圻君接纳到上海北四川路尤家暂住。其时我由万 枚子介绍,在上海《英文自由论坛报》的《中文晚刊》充编辑主任,适住尤家 斜对过横浜桥堍西士庆路,曾同陶亢德携酒去与老人共饮。如知堂所记,三个 绍兴人用家乡方言讲白相实在省力惬意。我曾为自由论坛晚刊同事、副刊编辑 张慧剑兄拉知堂写过一二篇散文(陈子善先生集知堂《亦报》随笔,收进了给 《大报》的一小部分,似未及这一角,书不在手头,客旅恕没法查。)这就与 知堂更多了一层友谊,被老人当作忘年交了。   胡适向知堂担保如去台湾便由胡求蒋介石不咎既往让他当个研究院院士, 知堂谢绝了。他上书毛泽东,请求允许回八道湾故居,得到的回信是周恩来写 的,所请照准。他兴冲冲离开了上海。10月1日新中国成立。11月,我投 奔北京求职。我最先看两个人。一个是冯亦代,他当时还住国际新闻摄影局的 集体宿舍吧;第二个就是周作人,他已住进了他的苦雨斋。   老人讲究旧社会的旧礼交,次日下午就亲自到前门外小旅社来回访。见我 不带铺盖,随身冬衣只一套没有外衣的西装,知堂摇头说:“不行啊!绍兴人 ,住惯上海苏州的南方人,这样要冻死在北京的!小旅馆添一条被要加钱,生 一只小火炉要加钱,你又怎么受得了!这样吧,你在求职期间,得到工作之前 ,暂时住到我家去吧。不过,请你原谅,目前我的生计还没着落。恕我不能招 待你的饭食。一日三餐,足下自理。请明天结了账就过来。”他的话非常诚恳 。   我当然接受了他的邀请。第二天,我就住进了苦雨斋用书柜隔开的后半间 一角,一张长方形的西餐台子,比中人床还宽。知堂的夫人羽太信子给我准备 了一副又厚又硬的日本式被褥。   长话真不易短说。以上就是我49年在八道湾11号住了一冬的开头。   那年34岁,已是中年人,不是小孩,对住过一冬的地方,印象相当深, 66年还来过一次;现在重来,仅隔了三十年,岂能不认识?进了门,我却真 一下子找不见苦雨斋了!可见三十年间的变迁有多大?且容我寻寻觅觅,多问 问这里的新老房客吧。 《文汇报》  (19961113№08)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