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鲁迅与我七十年(连载十)  周海婴 “不卖血”的朋友   “不卖血”,这是父亲对内山先生的评价。即是说,他不出卖朋友。作为一 个日本人,在那个年代是难能可贵的。这里就我所知,对这位可尊敬的前辈的生 平和身后情况做些补充。    两个不解之谜   父亲去世后,我们搬离虹口区,便极少和内山完造先生接触。信件、书刊不 再从书店转递,店员也没什么来往。母亲在日本宪兵队遭受76天磨难,日寇严刑 未能得到什么口供之后,迫于社会舆论要释放母亲。为了掩盖其罪行,不直接从 宪兵队放出,而是转移到沪西76号“调查统计局”,由那里取保释放,并要由中 国人开的店铺做担保。母亲回答没有相识的中国店铺,只认识内山书店。她内心 想,日本人无理抓我,现在要放,我让日本人来作保,证明你们抓错了。76号开 始不允许,双方僵持了一阵,觉得人不是他们抓的,扣留下去不好向舆论界交待, 只得让母亲打电话请内山先生来保。内山请示了宪兵队,出面作了保,母亲才于 次日离开那时人们视为魔窟的76号。   过了两个月,76号发信要母亲去“谈话”,要出去的人照“我们这里的规矩, 把朋友介绍进来”。母亲的回答是:“我一直呆在家里,不敢和任何人来往,别 人也不来看我了,哪能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又过了不久,大约正是春夏之交的时候,母亲接到内山完造的通知,邀她某 日下午到虹口“六三花园”喝茶。母亲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那段时期我们和内山 没有什么往来,76号问话,没有达到“把朋友介绍进来”的告密、出卖同志朋友 的目的,是不是又想耍什么新花样,要通过保人内山完造下达些什么?母亲和我 商量,既然保人让去,看来是躲不了的,不能以装病或者什么别的借口推托。母 亲想了一下,让我陪她同去,也好有个回旋余地和托辞。   到了那天,我们乘了有轨电车到达虹口,走到“六三花园”已经比约定钟点 迟了少许。见内山先生正在张罗,还要出席者签名,他见到我们母子俩,目光似 乎一怔,迟疑了一下,像是想不到你们竟然会来。他从入口处的桌上,拿一条红 色名签,替母亲佩在胸前,又看到我,找不到空白无名字的条签,寻了一条上面 写着“陶晶荪”的,翻过来填上我的名字。我随意向里望去,熙熙攘攘半屋子人, 都在高谈阔论。认识的人很少,妈妈告诉我他们都是些滞留上海的文化界人士。 我们不得不缓步进去,稍作点头,算是招呼。我嫌这枚胸条,故意把自己名字翻 过去,使陶晶荪三字露在上面。屋里和母亲招呼的客人把目光移到一个孩子的 “大名”,却是那位当时颇遭微词的文人,忍不住放声大笑。内山完造听到这笑 声,踱步过来,显得有点尴尬,又不便表示什么。我戏弄完这一幕,取下佩条, 随母亲离开了会场,算是“到过了”。估计内山也是遵照上面什么意图,通知母 亲去,母亲也到了,证明没有离开上海,算是给了担保人的面子。内山完造没有 提出什么希望或者任何暗示,因此,这个哑谜只能由知悉内情者来解释。我当时 一步都没有离开母亲,是可以这么讲的。也许这真是一件“××××之谜”吧。   第二个与内山先生有关的不解之谜,也是发生在抗战期间。虹桥路万国公墓 父亲的墓碑,上面镶嵌着烧瓷头像。不知何时,这像被人破坏,且敲得很技巧, 沿脸孔周围用细槌击凿,正好是当中面容那部分失去了,四周却没有大的裂痕, 不像有人因泄恨而猛力打击,或者被顽童以石块敲砸所致。是行家里手小心翼翼 地把整个瓷像面部取走了。问题是这样做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如果从善意分析, 也许是为鲁迅墓的安全着想,以此掩人耳目,才费了这番苦心。母亲在一篇文章 里,依据那时的世道人心,有过上述的猜想。   后来,市面比较平静了,万国公墓的管理虽仍不如前,倒也收拾了破烂的门 墙,对整个墓园也稍做了修整。这时有朋友告诉母亲,父亲墓碑上那块被敲掉的 瓷质画像,又完整地按原样复制烧了一块,重镶在碑面上。这位无名仁人是谁? 真令人诧异。有一次在某场合,问了内山完造先生,他一口否认。又过了一段时 期,母亲又向内山书店的老店员、惟一的一位中国雇员王宝良打听,问他这件事 是不是内山先生所为,王没有正面承认,也没有强烈地否认。我想,这谜底已经 不难解开了吧。    内山的晚年   日本投降后,内山完造先生在上海的财产被没收。这时他的夫人内山美喜已 经去世。因此1947年12月被遣返回国时,他是赤手空拳孤零零一个人走的。   这里有一个事实,需顺便说明一下。日本有位叫吉田旷二的作家,在他的著 作《内山完造的肖像》里讲到,日本投降后关闭了上海的内山书店,内山完造只 身遣返回国,“考虑资产的分配,店员的今后生活以及自己的前途,老板(指内 山)让会计开了账目、资产的分配方案,把店里的全部资产和负债额列成表。把 给日本、中国店员的东西都做了安排,还从店的资产中给鲁迅夫人150令洋纸。” 这最后一句,与事实并不相符。   真实的情况是,日本投降后,有一天内山先生到霞飞坊来,适巧母亲和我都 在家,也许那天恰是星期日吧。内山先生从布包袱里摸出3只匣子,当面打开, 交待清楚,请母亲代为保管。一匣是刻画蜡纸油墨印刷的多种工具,有粗细铁笔, 画虚线的几种滚轮,约12种。另二匣是日本货自来水笔,派路脱牌(Piolet), 每匣一打。今天看起来价值不过几百元罢了。随后,他行色匆匆地离去了。不久, 也许是遣返前吧,他来告别,并把笔和刻蜡纸的工具都带回去了。由此可见,当 时内山先生很困难,而150令洋纸是非同小可的数目,他那时有这个能力赠送吗? 我记得的是,内山先生确实让中国店员运来过150令洋纸,但那是折价卖的。母 亲为此和我议论过怎样筹划这笔款子,其中一部分纸还让给了某个书店。因此我 以为内山先生是以这笔卖纸的款子用作店员解散费的。那年我16岁,自信已有足 够的记忆力了。我的分析是:日本战败,所有动产、不动产都属于逆产,是不允 许移动变卖的。内山完造委托店员把纸运来,必然不会公开说是卖而讲送。这么 说,即使走漏了风声,追查起来也不算违犯规定。   内山先生回国后,在反思的基础上感到和鲁迅认识交往的几十年间认识了中 国。他热爱中国,希望日中两国恢复友好,决心向有头脑的日本人传播视为亲友 的鲁迅思想。这样,他为自己的后半生选择了“点燃鲁迅精神的火种”(日本学 者吉田旷二语)这样一条生活道路。那是1948年1月,内山来到东京岩波书店见 到小林勇,岩波老板岩波雄估计也在,他们建议内山先生“向日本人介绍中国的 真实情况,到日本各地去做有关中国的报告”。他接受了这一建议。   就这样,他第一次在日本长野县高远的一个小学向教师做了“漫谈中国”的 演讲。从这第一步起,他的整个后半生从北方的北海道到南边的九州,足迹遍布 全日本,巡回演讲超过800场!他的讲演不计报酬,只要对方邀请,总是欣然前 往。空隙间还笔耕不已,写了《流着同样血的朋友》等书。这期间还帮助岩波书 店做编辑《鲁迅全集》的工作。   内山先生以开设书店起家,经营书店几乎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但自从回国 以后,他没有时间再经营书店了,哪怕战后东京百废待兴,正是重操旧业的好时 机。可是内山先生却一心只宣传日中友好,因为他认为恢复日中邦交这件事远比 个人经商赚钱更有意义。但这样一来,他的生活失去固定的经济来源,变得拮据 起来,虽然偶有稿费收入和朋友的帮助,总是难解长久的困难。母亲得知此事, 便和我商议,决定把岩波书店的日文版《鲁迅全集》版税全部交由内山先生领取, 为此还专门写了一封委托书。我想,这对内山先生不无小补吧。这期间,母亲曾 有机会几次访日,每回都去拜访他。但毕竟年龄不饶人,到他74岁那年,终因东 奔西走巡回演讲过度劳累而病倒,在糖尿病、胆结石、高血压多种病痛的折磨下 不得不休养了。过了不久,我国对外友协,诚恳地邀请他和夫人到我国来疗养。   1959年9月19日,内山先生不停歇地经香港、广州,乘飞机抵达北京,显然, 旅途十分劳顿。但是大家都没有想到会发生意外,应该让内山先生抵京后先行休 息、检查身体。而在下飞机的当晚,借一家北方风味的老店丰泽园举行接风宴会。 内山先生心情也很兴奋,当然不会拒绝老朋友的宴请。出席宴会的有阳翰笙、西 园寺公一等多位友协的朋友。气氛甚为热烈。席间阳翰笙代表有关方面邀请他们 夫妇参加建国十周年庆典,然后去外地休养。内山先生回答说:“那太好了!” 刚说完这句话,右手就颤抖起来,腿也软了,随即倒了下去。这时正是晚上8点 左右。立刻送到协和医院,经过各种医疗措施,终于抢救无效,于次日晚上9点 40分离开了人世。   内山先生的骨灰,一半安葬在上海万国公墓第一位夫人内山美喜墓旁,长眠 在中国老朋友鲁迅的同一个公墓里,直至迁到专为外国友人安葬的墓地。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