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鲁迅与我七十年(连载十五) 周海婴 我的婚姻   我与妻子马新云从相识、相恋到结为夫妻,其过程实在很平凡,既没有我 “死皮赖脸”的追求,也不曾有过“海枯石烂不变心”一类的山盟海誓。倒像是 两股不同方向流来的山泉,很自然地汇合在一起了。   最初的情形有如我在前面所述,由于长年疾病的折磨,使我变得消瘦而苍白, 加之我又长得高,看起来像个那年代最可怕的“少年痨”。因此周围有些邻居就 告诫他们的子女,“别跟这个痨病鬼白相,当心传染上,那可一辈子倒大霉了。” 为此愿意跟我玩的人实在不多,这使我感到寂寞和孤单。再说母亲又常常外出, 并不总能与我同行,每当这时,我就被一个人“扔”在家里(当然那都是发病不 能上学校的时候),这“度时如年”,看着钟点等妈妈的滋味真是不好受!直到 1946年抗战胜利后,这处境才有了一些改变。   那一年,隔壁62号新搬来一家人。这家人口众多,除了大人,孩子有七八个, 令我高兴的是这家的孩子并不回避我,特别是二女儿马新云,脾气随和常常愿意 与我交往。他们家的大人,不知道是不是晓得我们家属于“危险分子”,从不阻 拦。这样我们就渐渐要好起来了,一起做功课玩耍,有时去霞飞路逛马路,或到 弄堂斜对面的“国泰”或朝东稍远一点的“巴黎”电影院去看好莱坞影片。这样, 我渐渐晓得她家何以会搬来霞飞坊。   原来她家先前住在霞飞路西头的上方花园里。那可是个“高等华人”住的地 方,弄堂挺宽,里边都是一幢幢漂亮的小洋房,有些人家是坐小汽车进出的。可 是她家却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日子还过得蛮拮据。原来这里面有个缘故。   在好多年前,小马的爷爷曾是上海滩上珠宝界有名气的老板,只要提起“马 瑞芝”这三个字,可说是无人不晓。不但如此,人家还晓得他马瑞芝是如何发的 家。说是有一回他去云南某地操办宝石材料,偶然发现一块石头,被人不在意地 冷落在一边,问问卖价很便宜,就不动声色地买了下来。运回上海剖开一看,果 然如他所预料的,是块品质极佳的翡翠。这一来,马瑞芝突然“发”了也出名了, 同行业都知道他手里拥有令人眼热的宝贝——上品翡翠。谁知祸福无常,她爷爷 竟被压死在法巡捕房的车轮下。马家的公子,也就是马新云的爸爸是个老实而又 不大管事的人,如今当家人马瑞芝突然撒手而去,这个家也就此败落下来。好在 她爷爷在世时帮过一位朋友的忙,这人在浦东开家天章纸厂,有一回“头寸”掉 不过来,急得几乎要关厂,是她爷爷扶了他一把,使他在银行里贷得一笔款子, 才度过了难关。这位老板知恩图报,在马家惨遭败落的情况下,也伸出了援助之 手,为他们做三件事:一是让出上方花园一部分房子供马家老小栖身;二是送他 们一部分天章纸厂的“干股”(占了整个厂股份的十八分之一),再是安排她爸 爸到厂里当个行政管理方面的副科长。当然,马家表面上是败落了,实际上手里 还捏着一部分宝贝——翡翠,而且业内的人都晓得,并非是什么秘密。不过无论 再苦再穷,马家都不肯将之出手换钱。   谁知抗战胜利后,不知道这位天章厂老板与日伪有些什么牵连,被当作汉奸, 工厂家产一律被“接收”。过了一个时期,这位老板本人坐穿,家产也收不回来 了。在倒霉之前,这位老板仍不忘旧恩,给马家几根金条,让他们去另找住处。 这样,马家就用这笔钱,“顶”下霞飞坊62号一楼一底住了下来。不过,由于马 新云父亲在厂里只是个小小副科长,收入有限,手里的宝贝又怎么也不肯出手, 而吃饭的人口倒不少,这使得他们在旁人眼里,只不过是一家空壳富人。   这种家庭的兴衰,当然并不影响我与马新云之间的关系。我不管她家的穷, 她也不在乎我家“危险”的政治色彩。且随着年纪的增长,相互间不知不觉地萌 生出另一种感情来。至于母亲,并非不晓得我与小马越来越热和,但她本着父亲 “任其自然发展”的原则,听任我们往来,丝毫不予干涉,也不嫌她家庭“出身 门户”。当有一天,我大胆向母亲提出,要带小马到我们家里来见面,母亲似乎 即意识此事关系之重大,竟爽快地回答我,“那就请她来我家吃饭”。为了这顿 饭,母亲做了认真的准备,结果弄出一顿不中不西的晚餐,她是想好好招待一下 儿子的女朋友,我现在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理,她一定挺高兴,只可惜这顿饭小 马吃了并不受用。这当然是她事后才敢对我说的。原来她家出身南京,南京人的 饮食习惯是吃饭要兼喝汤,而那天的主食却是西式面包片,不免让她觉得干干的 难以下咽。不过从此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自然又进了一步。   1948年冬天,我和母亲悄悄离开上海,转道香港、沈阳,到达北京,并在那 里定居。这时新中国刚成立,廖承志舅舅有让我们去苏联留学的动机,于是我和 夏衍、廖梦醒的子女分头找教师抓紧补习功课,为出国做准备。这样,回到上海 我与小马重又联络上了。按当时的习惯,也到了该考虑婚嫁的时候。好在我们两 家隔邻而居多年,相互都是知根知底的,因此母亲和小马的父母都赞成我们今后 的婚姻。母亲还表示她挺喜欢小马,要把她当作自己女儿看待。就这样,我们就 趁机明确关系——订了婚。    婚礼   我们正在补习功课之际,廖承志又传来新的意见:让我们在国内读书。这样, 我们得马上返回北京去考大学。由于已经订婚,又征得双方大人的同意,索性让 小马也一起到北京去读书。这样,我们双双到了北京,小马继续读她的高中,我 考进了辅仁大学,读的是社会学。   那时母亲已是国务院副秘书长,住在机关宿舍里。这是当年满清贵族住的地 方,有一进进富丽堂皇的四合院,母亲和另三位副秘书长同住一个四合院,各人 分得其中一大间。母亲一个人在那里的生活极其简单,除了早点自己解决,午、 晚两餐都在食堂打饭。请了位女佣料理家务,但她也是“上班制”,过8小时才 能来干活。我俩到了北京,也参与进这种简单的生活方法,只是将大房间做了些 调整,当中挂个布帘,算是两间,母亲与小马住“一间”,我住另“一间”。   令我至今难忘的是刚到北京时,母亲招待我们的那顿早餐。清早起来,她到 伙房打一壶开水,将几个鸡蛋洗净,扔进水壶,开始“煮”;同时在炉子上烤馒 头片。待馒头片烤香,又从壶中捞出鸡蛋来,每人分一、两个,就着馒头片吃。 试想,一壶开水能有多少热量?因此这泡出来的鸡蛋,蛋黄倒像熟了,而蛋白仍 跟鼻涕一般,透明地直往下淌。至于滋味更说不得了,反正怪怪的,分不清是香 是腥。好在半年后,我们买了大石作的房子,这样的日子才告结束。   有了自己的房子,母亲看看我俩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就张罗着要为我们完婚, 为此小马父母也双双从上海赶来。结婚的准备完全“革命化”:买了一只衣柜放 置衣物,又从上海运来旧铁架子的棕绷床,再有建人叔叔和顾均正夫妇合送的一 只茶几和一只吊灯,这就是新房里的陈设。也不举行什么仪式,到民政部门领张 结婚证书,用自己的相机拍了几张黑白照片,然后两亲家一道在家里吃了一顿较 丰盛的饭。这结婚的过程就算完成了。这之前,岳母要为我们的婚事增添些喜气, 特意在大栅栏绒线铺买了几朵红绒花,让我们这对新郎新娘佩戴起来。可我那时 也已经满脑子新思想,将这玩意视之为“四旧”(按“文革”时的说法),趁她 老人家不防,甩手扔进了炉灶,转眼就化作了烟尘,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啥也 没说。   岳父对北京的风味小吃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自个儿出去,总到大栅栏的门框 胡同吃“馅饼周”的羊肉锅饼和杂豆粥,他夸这家店的饼皮薄而馅多。有时还顺 便带回同是那个胡同的“酱羊肉”给大家共尝。我们有时也陪着他一道出去,吃 “都一处”的三鲜烧麦,喝信远斋的酸梅汤。   不久我和小马的学习生活发生了变化。一是她高中毕业,考进了北大俄罗斯 文学系。再是全国大学院系调整,我就读的辅仁大学取消,学生被分流出去。按 我本人意愿想去清华,读我自小就迷恋的无线电专业。但我是调干生,组织上却 要我去北大的物理系,理由是无线电与物理是相通的。   之后才知道,这个系正另筹建一个系属于绝密单位,对外只叫代号“五四六 信箱”(后来公开了,称“技术物理系”)。原来那时我们国家已在为研制“两 弹”培养人才,为此北大、清华都设了这种系科,不过我去时,“技物系”的大 楼刚刚落成,还是个空壳壳。就在这样的条件下,朱光亚和虞福春两位教授带领 我们一边学习,一边干了起来。除了朱、虞两位教授,还有张至善和吴季兰(他 们都是我的入党介绍人)。随后又陆续调进来一些人,都是这方面的尖子,其中 就有后来当了北大校长的陈佳洱(当时他还只是个助教)。现中科院院士何祚庥 的夫人庆成瑞,那时刚从苏联留学回来,也调入我们这个系。因为一切都是白手 起家,因此我那时的具体工作,是在张至善同志领导之下制作实验室的仪器和各 种设备。因为外国绝对禁止向我们出口这类器材,我们只有自力更生一条路。为 了完成任务,有时我得拿了二机部的介绍信到处跑,寻觅稀缺的材料。好在无论 到哪里,也不管多高的保密级别,都能够敞开仓库大门,任凭我随意挑选,要啥 给啥,决无二话。当时还曾听到一个传闻,说是钱三强教授有意调我去他主持的 物理研究所。协商结果,本单位不予放行。要不然,我今后将是另一条生活道路 了。北大之所以不肯让我走,大概与我当时的表现有关。我在前面说过,奇怪得 很,到了北方之后,那一直折磨我的哮喘竟然无形中消失了。又正值青春年华, 心里满怀革命理想,干劲十足,受到领导和同事的好评,并被吸收入党,那是 1956年的事。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