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鲁迅与我七十年(选载四) 周海婴 天井   大陆新村九号是新式里弄,进前门是方形的小天井,长四公尺,宽二公尺半, 人一多就挤得转不开身。这里种过牵牛花,由于只有二尺许一条土壤,名贵花卉 种不活,但种过内山夫人赠的南瓜籽。   内山夫人(内山美喜)经常给我家送些花卉。对此,父亲在日记中多有记载。 如1933年5月31日赠“踯躅一盆”,12月31日赠“松梅竹一盆”等等,但也有未 记载的。我印象较深的是有一次送一盆牵牛花(上海通称喇叭花)。   父亲很少下楼,也没有工夫为那些花卉整理枝叶浇水施肥,但这盆牵牛花却 格外吸引他,他非常赞赏内山夫人的种花手艺。一般的牵牛花都只有小酒盅大, 又性喜攀附,只要拉一条绳索,它往往能爬一丈之高。但这盆牵牛花却只在尺许 大的盆内盘桓,且花型大有小汤碗那么大,又逐日轮流开放。日本妇女大多擅长 插花和盆景艺术,因此父亲曾饶有兴趣地听内山夫人介绍过摆弄牵牛花的奥秘。   有一天下午,父亲兴致很高,和母亲一同来到天井。大门门楣上有一块水泥 雨遮,离地面高约三米,这时架起了凳子,不记得是谁爬上去的,只记得令人吃 惊地摘下两只沉甸甸的南瓜,一只较大,直径约在尺半以上,扁圆蜡黄满身皱折, 老结得很;另一只很小,还有点青,呈长圆形。我顾不上收藤拉秧这些活,第一 次收获的喜悦冲上了心头,当时那高兴的劲头恐怕远远超过了淘金者看到金矿一 样。把它捧到客厅的桌子上以后,还独自端详了很长时间。恰巧晚间内山完造先 生来访,告别时,父亲从二楼送到楼下,在南瓜前面停住步,用日语向内山先生 介绍,说这是孩子种的瓜,今天上午刚刚摘下来的。内山先生连连夸奖我,称赞 瓜长得很大。父亲接着就说:“海婴是大方的,既然先生喜欢,就送你一只吧!” 说罢,就提起一只最大的南瓜送给内山先生。我一时没有准备,感到出乎意料之 外,心想:只受了几句夸奖,却失了一个大南瓜,心里怪不是味儿,但也只得装 做爽快地答应了,心里却感到怅然若失。   第二天中午饭前,内山夫人亲自端来一只盖碗,里边热腾腾地盛着异国香味 的煮南瓜,颜色微暗,是用酱油和糖两味调料闷烧的,不加盐和其他佐料。一尝, 果然香甜酥软可口,连瓜皮都可以食下。至此我才心里舒畅不少,感到这只大南 瓜送给内山先生实在不可惜了。之后,母亲又将剩下的那只南瓜煮了绍兴风味的 “面疙瘩”。吃完以后,心里剩下的疙瘩也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客厅   从天井进门是客厅,中央一张大桌,可会客也可用餐。它可坐八人,父亲坐 南面北,它既是主位又不碍上菜。配的八张椅子,均一色薄黑漆。在1946或1947 年由邵维昌用调和漆重新油过,变为棕黄色。我曾建议上海鲁迅纪念馆设法复原, 似乎说过几次都没有动作,不知是否认为证据不足。其实检查椅子的油漆便是最 可靠的证明。   这间客厅日常很少使用,平时家庭用饭都在玻璃格门内间,隔门可敞开。叔 叔婶婶来也在内间吃饭,两家人团聚在一张小桌边更显亲切。孩子不上桌面,碗 面上夹些菜在一旁吃,上桌面是孩子长大成人的标志。如叔父不带孩子来,那我 就可坐在桌子边上了。父亲是绍兴人,又在家乡长大,按照生活环境和遗传,应 当具有相当酒量。但记忆中没有见醉倒过。其实他量不大,一两杯而已。喝尽杯 中的酒就说:“盛饭哉!”同时劝别人再继续,但是客人也就此停杯用饭了。我 不记得父亲喝过白酒之类。叔叔曾送来五加皮,酒色橙红,由于是黑瓶大肚,印 象很深。   萧军1935年到上海,东北大汉酒量难以估计,在我家吃饭时候,也没有他喝 醉的印象。母亲也不曾有过限制的语气。也许青年们在老师面前有意克制吧。   关于醉酒,父亲曾给我讲过,祖父他老人家“好酒”。绍兴上层人喜欢以白 斩鸡下酒,且以胸脯肉为上乘。某次宴席上的冷盆里鸡脯肉不多,也许别人手快 夹走了,祖父一怒之下竟把台面掀掉,不欢而散。父亲讲了他父亲的失控,也许 亦引以为戒,所以,除了《两地书》起首有提到喝“醉”以外,没有什么文章讲 述过这种情节。   这里还有一个关于留声机的故事。在父亲的著作中,常常可以看到,他很讨 厌上海三十年代留声机的声响,每当他仰卧藤椅、闭目构思的时候,如果有这类 声响来打扰尤感不适。这时,如果我口罗口罗嗦嗦地跑去纠缠,无尽无休地问这 问那,母亲就会把我赶快带开,打发我下楼去玩。但1935年5月9日,父亲在他的 《日记》中有这样一项记载:“下午为海婴买留声机一具,二十二元。”既然他 很讨厌当时那种甚嚣尘上的世俗之声,为什么又花钱来买这架留声机呢?原来这 又是为了我的缘故。   大概是那年四月,或者更早一些时间吧,许妈带我到隔壁邻居家去串门。那 是一户日本侨民。他家有一台落地式手摇大型留声机,高约一米半,比我的身体 还长一截。听到他们在播放唱片,十分新鲜。可是仍感到不过瘾,因为主人不许 我用手摸动它,内心深处隐存羡慕之情。回家以后,婉转向母亲提出要求,母亲 又向父亲表达了我的这个愿望。经过商量,表示只要不打扰父亲,可以考虑,但 规定不许在父亲工作时播唱,只在饭后稍许放一会儿。我自然只有答应。   这架留声机有共鸣箱,发声比小型便携式洪亮。发条有两盘,上紧以后,可 以连续播放正反面达六七分钟之久。但它的缺点是不如小型便携式方便。唱机的 其他部件,如齿轮发条,转速平衡器等等经常被我拆开又装拢,装拢又拆开。不 过这已经是我八九岁以后的事了。   现在大陆新村旧居一楼,可以看到这一台棕黑色中型手摇留声机,它高约 29.3厘米,宽约40厘米,厚约36厘米。这台展出的留声机是Magna Phonic牌 的78转钢针放唱的日本产品,它已经陈旧了,覆盖的布料也已破旧。这是当时购 置的原件,但如打开它的上盖,就会发现它的面板添了许多大小不等的洞孔。这 是我十五六岁时的“杰作”。那时不知爱惜,忽然心血来潮,想把它改成一台 “准电唱机”,所以才弄成这个样子。    阳台、厨房、浴室   从里间北进,迎面是洋灰质楼梯。上去十几级是父亲的卧室。边上亭子间。 三楼卧室边上也有一间亭子间,可留住客人。三楼的卧室由我一直住到迁出大陆 新村。卧室正面是落地窗,窗外是个宽一米长二米不足的阳台。   有过一次,父亲为了什么事气愤不平,独自躺在这阳台上,母亲束手无策, 也不知愤懑的缘由,而我以为这样躺着颇有趣,也挤进去躺在他身边,父亲哼了 一声“小狗屁”,起身了,他的气愤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下楼吃饭去了。   三层楼上还有一个晒台,供平日晒晾衣被用。到了春节要燃放花炮、烟花, 它又是好去处。楼下的天井太窄,能蹿天的烟花施展不开,而阳台的视野开阔, “穿天老鼠”在空中可摇弋多时,那是孩童最兴奋的时刻。当时我们都不敢点, 父亲也不插手,因为有建人叔叔在。那时叔叔才四十上下,正在壮年时期。他燃 放烟花时,我们三个小孩都躲在大人身后张望,两个姐姐用手指堵住耳朵,小妹 妹周蕖才三岁,连看也没有她的份儿。焰火压轴戏是一个“花筒”,小碗直径, 半尺多高。点燃时喷出一蓬二米高的银花,一分钟便熄灭了。我们带着余兴未尽 的依恋,在父母“明年再买!”的许诺中下楼。   大陆新村每幢楼的三层组成一个“井”字形,后墙都有一个小窗可开,它通 风,冬暖夏凉,采光明亮。一楼厨房间有一个带烤箱的煤气灶,铁铸的,是洋货, 我没有见到使用过。还有一具烧洗澡水的小锅炉,热水直接通到浴缸的龙头,可 放洗澡水。但是此锅炉的热效率太低,燃料极不经济。厨房的位置在后门的第一 间。厨房后窗下是洗菜池,淘米、接水等日常家庭事务都在这里操持。厨房间也 配备煤气灶,不知是因为燃气价格贵还是用不惯“洋玩艺儿”,每家都弃之不用, 大多仍是烧煤球炉,每天早晨拎到弄堂生火,用柴火引燃。因此每当早晨七八点 钟,弄堂里便烟雾弥漫。后窗也往往是邮件报纸杂志的投递口,邮件向里一抛, 常抛入盆里打湿,母亲便默默地晾干交给父亲。有时候还得用熨斗熨干。投递员 投掷时,每每口里喊一声“信”,听到喊声,便赶快抢出来接,即使打湿了也便 于抹干。若有挂号信来,就从里间柜子抽屉里取出图章盖在收据上。邮递员一般 是有章便可并不在意是否“张冠李戴”。大概他们以为门户送准就尽到了职责, 无须顾及姓名图章是否相符。那时的女佣也大多只识少量几个字,一定要求收件 人姓名与图章相符看来也有点过分。厨房的门装有“司必灵”锁,也即是弹子锁, 可用钥匙开启,不必叫门。前门装的挂锁,平时不作进出用,每逢生客来访才开 启,以示隆重。前、后门都装有电门铃,因此有时厨房间内响铃,却分不清是哪 边叫门,总得两边奔波一阵。   有一次父亲病卧在床我正在客厅玩耍,听得后面有人敲门,佣人应声出去开 了门。来人是个青年,说是要见先生。佣人告诉他先生身体不适,不能见客。他 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过一会儿又响起敲门声,佣人刚刚打开后门,只见来者仍 是他,手中捧了束鲜花,招呼也不打,只顾直往楼上冲去。这时母亲正在二楼父 亲身边,立即迎了下来,企图挡住他不让他去影响父亲的休息。但他仍径自到父 亲床边,什么话也没说,只向父亲身边放上鲜花,转身下楼而去。当时父亲也只 看看他,一言未发。这事母亲曾在回忆录里写到过,但没有提名,只说是“一位 青年”。   这位执拗的青年就是当今著名的梵文研究家徐梵澄先生。徐先生与父亲本来 就熟,当年父亲创导新木刻艺术,很多国外木刻图册就是通过他在德国留学代为 购买的。他出国时,父亲曾交给他一些中国宣纸,希望他趁便赠给德国画界朋友, 以作中国造纸文化的宣传。不想年轻的徐先生并未领会父亲的意图,回国时将宣 纸原封带了回来,使得父亲颇为不悦。也许当他闯进来献花时,父亲还余气未消, 才未与理睬的吧。但此一行动也颇见徐先生赤诚的性格。   徐先生对父亲的敬仰之心不但终生未改,还惠及我这个后代。直到晚年(他 在中国社科院任职)还经常惦记着我,听到我遭遇不顺的事,如长子的婚事和为 父亲稿费问题对簿公堂,特意写信为之呼吁。长辈的这种殷殷关切之情一直使我 深为感动。这自然是后话。   可惜,徐先生已于前年过世。我又少了一位关心爱护我的长辈,实在不胜痛 惜。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