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唐弢回忆鲁迅文章《琐忆》的真实性质疑   ■文/倪墨炎 《文汇报》2002年11月30日   一   在现代作家中,身后人们回忆最多的,当是鲁迅了。北京出版社出版的《鲁 迅回忆录》,厚厚六大册,还远不是“全编”。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发现,众多的 回忆录中,存在真假杂糅的现象。鲁迅研究如要进一步深入发展的话,清理回忆 录必须提到议事日程。   在回忆鲁迅的散文中,唐弢先生的《琐忆》是名篇。它最初发表于1961年9 月的《人民文学》,1979年唐弢将它编入《回忆·书简·散记》(上海文艺版), 1984年编入《生命册上》(浙江文艺版),1989年编入《狂狷人生——人物小记》 (华岳文艺版)。1991年唐弢在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鲁迅论集》时,又将它编 入回忆文的一辑中。1999年它又被编入前面提到的《鲁迅回忆录》。近十余年来, 《琐忆》被视为典范地宣传鲁迅“横眉”与“俯首”精神的回忆散文,编入高中 语言课本。但是,经过多年来的查证和思考,我必须遗憾地说:《琐忆》的许多 内容是不真实的,是虚构的。   《琐忆》记叙了七回与鲁迅的相见相谈。我们不妨逐回考察和论证它所记所 叙的真实程度。   二   《琐忆》所记的第一回与鲁迅的相见相谈,也就是唐弢生平第一次见到鲁迅。 那是1934年1月6日《申报·自由谈》编者黎烈文请客。鲁迅日记记有此事。茅盾 的《我走过的道路》和《徐懋庸回忆录》也记有此事。鲁迅逝世不久,唐弢写了 《记鲁迅先生》一文,真实地记下了那次宴会上见到鲁迅的情景。《琐忆》所谈 的第一回相见相谈,大致与《记鲁迅先生》相合,是真实的。   《琐忆》中按顺序排列的第二回、第三回、第五回、第六回的相见相谈,是 鲁迅与青年们分别谈了《黄祸》、《忆刘半农君》、《说“面子”》和《奇怪》 等四篇杂文中所说过的话。说的和写的竟惊人的一致。如鲁迅在《黄祸》中写道: “倘是狮子,自夸怎样肥大是不妨事的,但如果是一口猪或一匹羊,肥大倒不是 好兆头。”而唐弢在《琐忆》中,记鲁迅对一群青年以“有趣的比喻”和“形象 的暗示”说:“倘是狮子,夸说怎样肥大是不妨事的,如果是一口猪或一匹羊, 肥大倒不是好兆头。”鲁迅在说的时候还比写的时候精炼了一个字。人们不禁疑 问:鲁迅干吗一次又一次地与青年们谈他在杂文中已经写过的话?有的甚至在几 年前写过的话?(唐弢是1934年1月与鲁迅第一次见面,那鲁迅与青年们一次次 的谈话必然在这年月以后。)而口语竟又何以比书面语精炼?这不免令人直觉地 感到不真实。然而问题并不止于此。更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①这些鲁迅与包括 唐弢在内的青年们的一次又一次的谈话,发生在什么时间?即发生在何年何月或 何季节?《琐忆》中唐弢未作任何交代。②这些谈话的地点、场合,是在学校里? 是在公园里?或是在公众活动场所,如青年会之类?唐弢也没有任何说明。③这 许多青年是什么身份,是大学生或中学生?是职工?是左联外围组织的青年成员? 是一般的青年文艺爱好者?唐弢一概不说。④是哪个组织或团体或个人牵头,约 请鲁迅与青年们一次又一次见面、谈话的?是左联?是业余文艺组织?是邮局职 工会?总不会是一群青年在马路上碰着了鲁迅就在马路边谈了起来,以后一次又 一次这样的碰着谈着?即使是马路边也总有大致的日期和路名吧?唐弢却对此什 么也没说。以上①②③④四点,决非笔者提出的苛求,而是任何记事的基本要素。 唐弢在写《记鲁迅先生》、《第一次会见鲁迅先生》时,时间、地点、何人宴请、 到的是些什么人,都交代得很清楚,因为这第一次会见是实有其事的。那么,唐 弢为什么不交代鲁迅和青年们的一次次谈话的时间、地点、组织者是谁、出席者 是什么身份呢?然而值得思考的问题还有:⑤既然每次谈话都有唐弢在场,那事 情总应该发生在1934年1月6日他第一次见到鲁迅之后,到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 世前的这段时间里吧?但这段时间里的鲁迅文章、日记、书信中,怎么都没有任 何反映呢?鲁迅偶然去大学讲演、举办木刻版画讲习会,参观全国版画展时在休 息厅和几位青年座谈,在鲁迅日记、书信或其他文字中都有所反映,何以独有唐 弢所记的不止一次的与青年们的谈话,在鲁迅的文字中,却连任何蛛丝马迹的记 载也没有呢?⑥鲁迅一次又一次的与青年们会见、谈话,不是一件小事,远比唐 弢更接近鲁迅的人,如胡风、萧军、萧红、徐懋庸、黎烈文、茅盾、冯雪峰等等, 怎么会都不知此事,以至他们的回忆文或其他文字,竟都没有哪怕是些微的涉及? ⑦无论如何,鲁迅一次次的外出去与青年们相见相谈,许广平即使没有陪着去, 也总应该知道此事吧?但许广平的众多回忆文中从未涉及此事,而且她还写过 《鲁迅与青年们》这样的专题文章。⑧鲁迅不是一般的作家,在当时就是普遍公 认的文坛领袖、伟大的作家。他一次又一次与青年们见面、谈话,怎么上海众多 的大的或小的、公开的或地下的报刊上没有一点消息?而事先并无安排的他在版 画展休息厅里随便和几个青年的谈天,不久报刊上就出现了消息和照片,反差何 以如此巨大?⑨一次又一次来听鲁迅谈话的青年,总应该是爱好文艺的青年吧? 鲁迅逝世后,几十年来,除了唐弢,他们中怎么会没有一个人来写一写鲁迅的这 些会见呢?而像版画讲习会、版画展休息厅谈天,有多少人写回忆录啊?⑩鲁迅 逝世后不久,唐弢写了《记鲁迅先生》一文。文中除了写第一次见到鲁迅外,还 写到后来的相见和通信,连偶然在内山书店见到鲁迅,都没有忘记把它记下,如 果鲁迅真和他及青年们有过多次的谈话,会不记下的吗?以后,唐弢在《第一次 会见鲁迅》等文中,也从未谈及鲁迅与青年们的多次谈话。而到1961年的《琐忆》 中,忽而宣布曾有那么多次和鲁迅相见相谈,难道不令人感到突兀,而且有点不 可思议吗?上述一系列的质疑,都不可能得到明确的答案,那实际上也就有了一 个总的答案:唐弢所写的鲁迅一次又一次与青年(包括唐弢在内)的谈话,是虚 构的。   三   《琐忆》中所写的与鲁迅的第四回相见,写的是:鲁迅曾提着一位青年的破 靴子到街上去修补,那青年睡在鲁迅床上,还嫌鲁迅补得太慢,劳他久等。为此, 有一次唐弢见到鲁迅,唐弢问:“有这回事吗?”鲁迅答:“呃,有这回事。” 又问:“这是为什么呢?”又答:“进化论嘛!”鲁迅为青年补靴的事,就我所 能找到的材料看,它见于荆有麟著《鲁迅回忆断片》。荆有麟在1941年至1942年 间,在重庆、桂林等地的报刊上,发表关于鲁迅在北京时的工作、生活的回忆散 文,后编集18篇,名为《鲁迅回忆断片》,由上海杂志公司1943年在重庆出版; 1947年改名为《鲁迅回忆》,以原纸型在上海重印。书中《莽原时代》一文,写 到鲁迅为青年上街补靴的事。那青年叫冯省三,是北大预科法文班学生。1922年 因反对学生讲义收费,被开除。鲁迅在《热风·即小见大》中对他表示同情。查 鲁迅日记,冯在1923、1924年间多次到鲁迅家,鲁迅有过小额的经济帮助。“补 靴”的事当发生在此时,但鲁迅文字中无记载。周作人有文字写到“讲义风潮”, 但没有写及“补靴”。笔者查了当时也在北京并接近鲁迅的章衣萍等人的随笔集、 回忆录,也不见“补靴”的记载。唐弢1933年开始向《自由谈》投稿,因在邮局 工作,很少有时间和文艺界的人接触,似更少在1936年以前和荆有麟等“莽原时 代”的人有联系。如果没有新的记载的发现,那唐弢知道“补靴”的事很可能源 自1940年代发表和出版的荆有麟的《鲁迅回忆断片》,那1936年10月以前就不可 能和鲁迅有那么一场对话。还有值得注意的是:①鲁迅虽与唐弢通过几次信,但 查鲁迅日记、书信和其他文字,他从未单独会见过唐弢,更无这次关于“进化论” 的谈话;②鲁迅进入上世纪三十年代后,已完全摆脱了“社会进化论”的影响, 开始接受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1934年1月以后,他是不大可能 兴致勃勃地与人谈论“进化论”对自己的影响的。   四   《琐忆》所记与鲁迅的第四回相见相谈,唐弢写道:“我的第一本书”(即 《推背图》),“经鲁迅先生介绍给一家书店”(即生活书店)。“当时因为杂 志上一篇《闲话皇帝》的文章,触犯了日本天皇,引出日本政府的抗议,国民党 政权请罪道歉,慌做一团,检查官更是手忙脚乱,正在捧着饭碗发抖。书店把我 的原稿送去审查,凡是涉及皇帝的地方,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从秦始皇 到溥仪,从凯撒大帝到路易十六,统统都给打上红杠子,删掉了。好几处还写着 莫名其妙的批语。我一时气极,带着发还的原稿去见鲁迅先生,把这些地方指给 他看。”于是鲁迅与唐弢就有一场对话。对话间:“鲁迅先生站起身,在屋子里 踱了几步,转身扶住椅背,立定了。”然后说了“我看倒可以连同批语一起印出 去”等话。唐弢的这段叙述漏洞很多:①发表《闲话皇帝》的那期《新生》周刊 于1935年5月4日出版。日本政府于6月上旬提出抗议,要求:封闭《新生》、惩 办该刊主编及文章作者、惩办中宣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撤换上海市长、国民 党中宣会和国民政府公开道歉。经讨价还价,“撤换上海市长”这条未实行外, 其余各条国民党政府都表示照办。从日本提出抗议之日起,图审会就停止工作, 内部检查,追究责任,于7月8日中宣会公开宣布撤销该图审会。在日本抗议后, 图审会为吸取《闲话皇帝》的教训,将唐弢书稿中所有皇帝——不论土皇帝还是 洋皇帝的名字统统删去,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事情发展的日程,图审会根本没 有“吸取教训”再去审查其他稿件的时间。②日本抗议后,上海各出版单位采取 观望态度,不再向图审会送稿审查。《新生》就是生活书店出版的,书店忙着要 对付日本通过国民党政府袭来的种种压迫,决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刻将唐弢的稿件 送去审查。③查1935年鲁迅日记,4月17日记有:“下午得唐弢信。晚生活书店 邀夜饭于梅园,同坐九人。”唐弢的信估计是希望鲁迅向出版社推荐他的杂文集 《推背图》。当天晚上在梅园,鲁迅见到当时在生活书店编辑部主持工作的傅东 华,傅说“让我看一看”。4月19日鲁迅就给唐弢写信说:“肯印杂感一类文字 的书,现在只有两处:一是芒种社,但他们是一个钱也没有的;一是生活书店, 前天恰巧遇见傅东华先生,和他谈起,他说给他看一看。所以先生的稿子,请直 接寄他吧。”唐弢收到鲁迅信后,再将书稿寄或送生活书店,总得在4月底或5月 初了。书店收到稿件,要登记,要编辑看。而6月初日本抗议就发生了,又查鲁 迅日记,8月26日鲁迅收到唐弢的信,估计信中说:他的《推背图》稿件已由生 活书店退还,拟交天马书店,不知天马书店出书有些什么规矩。鲁迅当天复信说: “我和天马的交涉,是不立合同,只付印证。”从上述这样一个时间表看来,生 活书店并没有将唐弢书稿送图审会,而是在7、8月间直接将稿件退还给唐弢了。 ④唐弢《推背图》既由天马书店出版,那当然是按原稿发排的。笔者藏有1936年 3月天马书店初版的毛边本《推背图》,但书上既没有鲁迅建议印上去的审查老 爷划的“红杠子”,也不见“莫名其妙的批语”;而且,全书收文86篇,只有五 六篇写及汉高祖、清世祖、秦始皇和乾隆、雍正的年号外,并不见“从秦始皇到 溥仪,从凯撒大帝到路易十六”众多的皇帝。那么,审查老爷的“红杠子”和 “批语”是划在和写在哪里的呢?⑤这次在“一时气极”去找鲁迅对话,是在何 时何地,唐弢仍没有明确说明。谈话的“屋子”不是鲁迅家里是可以肯定的。唐 弢曾写信,希望鲁迅告诉他住址,鲁迅在1936年3月17日的复信中说:“我的住 址还想不公开,这也并非不信任人,因为随时会客的例一开,那就时间不能自己 支配,连看看书的工夫也不成片段了。而且目前已和先前不同,体力也不允许我 谈天。”这就婉言谢绝了唐弢的往访。《推背图》退稿的事发生在1935年7、8月 间,远在鲁迅写这封信之前,更说明唐弢“一时气极”去找鲁迅,不可能在鲁迅 家里。在内山书店也不像。内山书店店堂内排满书架的后面,有一张台子和几把 椅子,鲁迅曾和内山及其他日本朋友在这里漫谈,但鲁迅一般不在这里接待中国 朋友,而且这里局促,不可能供鲁迅“踱了几步”、“转身扶住椅背”。会不会 在咖啡店或茶室呢?当年北四川路底的白俄咖啡店或ABC茶室,都是单开间的, 又窄又浅,不大可能让鲁迅“踱了几步”,也不大可能摊开稿子议论起来。那么, 这“屋子”是哪里呢?恐怕只可能是虚幻的“空中楼阁”了。⑥在双方都“一时 气极”的谈话中,鲁迅竟忽而“背诵”了一段他在两年前写的《准风月谈·晨凉 漫记》中的话。真是奇也不奇?这只能证实这场故事确是唐弢编出来的。   五   综上所述,《琐忆》所记与鲁迅的七回相见相谈,第一回是大致真实的,后 面的六回都是虚构的。值得注意的是,唐弢1983年写了篇《关于〈琐忆〉》,后 作为《琐忆》的“附录”编入《鲁迅论集》。他在《关于〈琐忆〉》中说:他原 拟写了电影剧本,因有人约他“写一点回忆”,他就“将当初为构成电影故事搜 集起来的一些太零星、太琐细的材料(不写出来也许从此埋没了),合成一篇, 既写了他‘横眉冷对’的一面,也写了他‘俯首甘为’的一面,并且有意将重心 放在后一点”。写电影剧本,即使是传记片,由于视觉形象的需要,是允许在真 实的基础上有点虚构的,但回忆文必须纪实。唐弢怎么会把它们混为一谈呢?或 许唐弢自己也觉得《琐忆》中虚构太多进而有点不安,也或许在他发表《琐忆》 后的十几年中有人对其真实性提过意见,他觉得有必要写篇《关于〈琐忆〉》作 点说明。唐弢是卓有成绩的学者、作家,如果偶而写篇《琐忆》有所失误,既已 作了说明,大家已经明白,似也不必过于挖根刨底的查核了。当然,是否仍要作 为典范的回忆散文编入教科书,请有关部门斟酌。但是,遗憾的是,唐弢在《琐 忆》之后,又写了不少回忆散文,仍有不少虚构的迹象。这促使我拟对唐弢的全 部回忆文进行一次梳理,而梳理可从《琐忆》开始,因而我写了本文。   从《琐忆》可见,关于鲁迅的回忆录必须清理。鲁迅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国内外的读者和研究者,都希望了解真实的鲁迅。真实行远,虚假腿短。只有真 实才能真正发扬和光大鲁迅精神。清理回忆录,分辨真言和假话,也就成了重要 的工作。然而,名为“求真”实则作假的人,在鲁迅研究队伍中并非绝无仅有, 因而清理回忆录的工作可能会遇到种种意想不到的阻力,这是值得人们注意和深 思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