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鲁迅的最后10年(节选)·“民族魂” 林贤治   1936年在口号论争之外,鲁迅还在个体行动上,做了一个反对“统一”的 “实验”。   随着左联的解散,周扬立即联络郑振铎、傅东华、茅盾等,着手筹备一个新 的更为庞大的统一性组织。这个组织原先叫“中国作家协会”,后来改为“中国 文艺家协会”,于6月7日正式成立。会上,宣读并通过了茅盾起草的宣言。冯雪 峰曾经动员鲁迅加入,鲁迅拒绝了。但接着,他就支持并加入了别一个文艺家团 体,一个没有正式成立,只留下一个名目和一份宣言的团体。   鲁迅从一开始就对周扬等从幕后指挥组织的作家协会不抱好感,并且预言它 “一定小产”;因为在他看来,这个组织不像左联,“虽镇压,却还有些人剩在 地底下”。这些作家在新的形势之下,认为排日等于造反;也就是说,他们已经 放弃了对抗政府的左翼立场,“想由此走到地面上,而且入于交际社会”。鉴于 往日给他的伤,他决计不拟加入,但是预料到,这样一来必将又构成一大罪状。 事实果然如此。从他5月份致曹靖华、王冶秋等人的信中可以看出,他为此受到 “大肆攻击”,说是“破坏国家大计”,甚至在集会上宣布他的“罪状”。他几 次提到,作家协会的组织是与郑振铎、傅东华、茅盾有大关系的,是他们出面主 持的“大家族”。从《译文》事件中,他早已见识了他们的自私、嫉妒、讲究策 略的种种;此次积极响应周扬,乃至唱主角,在他看来,实际上是为了救《文 学》,所以说:“但谁甘为此辈自私者所统一呢,要弄得一团糟的。近日大约又 会有别的团体出现。我以为这是好的,令读者可以比较比较,情形就变化了。”   戏剧性的是,文艺家协会成立大会一致通过了致鲁迅的慰问信。有一些事情, 大概永远也弄不清楚,譬如,何以会发明这种慰问信。在这里,鲁迅既是靶子, 又是小偶像。也许主持人要以此证明,“统一战线”完好无缺,大会开成了团结 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他们争取到了上头认为最值得争取的人物。在党内,鲁迅 是否具有如此的分量?是哪一个人,或者哪一种因素赋予鲁迅以如此的重要性?   然而,鲁迅根本不屑于理会周扬们的表演,为了打破“正统”与“惟一”, 在文艺家协会成立后一个星期,他已经在巴金和黎烈文起草的《中国文艺工作者 宣言》上面作了修正,并且签名了。   中国文艺家协会根据会章,组织有着严格的规定,会员的会费、资历以致经 济条件都是有限制的。协会设理事会,由理事会选出常务理事九人处理经常事务, 理事会设总会、出版、调查、研究、联谊等五部,每部设正副主任各一人及干事 若干人。茅盾是常务理事召集人,是可以统领整个协会的工作的。周扬夏衍不在 宣言上具名,宣言不提“国防文学”口号,都是事先经过导演安排的。整个组织 庞大臃肿,机构重迭,仿效苏联的作家协会的模式,官僚化制度化倾向十分明显。 《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则是没有团体的,化整为零,各自为战。而且,连会议 也没有,宣言简直言而不宣,采用的是分头联系,说明原委,个别协商,征求签 名的方式。两个宣言在字面上没有对立的意见,内容却颇有出入。《中国文艺家 协会宣言》贯穿着“国防”的精神,而《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则在“争取民族 自由”的前提下,强调宣言者个体保持“各自固有的立场”,本着“原来坚定的 信仰”,沿着“过去的路线”,加紧“从事文艺以来就早已开始了”的工作,其 实说的是一个面上的多元多极的斗争。鲁迅说周扬们的“统一战线”是“吓成的 战线”,那么,这个没有团体的团体所坚持的,则是自觉的战线,韧长的战线。 对于文艺家协会,鲁迅说是“作不得战”,“就要消沉,或变化的”,真是一点 不错。不到半年,随着大将茅盾离沪返乡,这个组织基本上也就无疾而终了。   《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去整体化,去中心化。宣 言的草拟并未经特别的策划,作为发起人之一的鲁迅,对于组织内部的个体独立 性,也即个人自由是很看重的,最后,甚至独立自由到根本不需要组织。他在给 一个名叫时玳的文学青年写信,谈到这个宣言时说:   《文艺工作者宣言》不过是发表意见,并无组织或团体,宣言登出,事情就 定,此后是各人自己的实践。有人赞成,自然很以为幸,不过并不用联络手段, 有什么招揽扩大的野心,有人反对,那当然也是他们的自由,不问它怎么一回事。   正如怀特海说的:“自由纯粹是个人的事,绝不是共同的。所有的联合,宗 教的或世俗的,都是社区性质或家族性质的。”在鲁迅看来,一个集体或组织所 以值得存在,正是由于个人在其中能够按照自由意志采取行动,甚至更有利于这 种行动;也就是说,集体或组织变成了表达和行使个人权利的手段。所谓革命主 权,所以与国家主权不同者,就在于它与个人权利是合一的。如若不然,就是革 命的异化,那结果有如萨杜恩神吞噬自己的孩子一般,以集体或组织的名义,吞 噬其中的每个分子。   当鲁迅质疑“主权”与“统一”,拒绝压迫与利用,而选择自己的斗争方式 时,他是那般从容自然。他做着所有这一切,根本用不着考虑自己是否会因此遭 到孤立,进一步的谣诼与打击。他自知这是一个战斗者的运命,他不会逃避可能 的艰险。这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的意志。他必须保持内心生活的自由。当然,具 体的历史条件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他有选择的自由。这时,周扬茅盾等组织的 中国文艺家协会毕竟是民间性质的;等到若干年以后,“六王毕,四海一”,在 同样为他们所主持的中国作家协会里,结构就变得更加严整庞大了,或进或出, 也都有了更为严格的规定。胡风作为一位知名作家,开始时也曾列名于中国作协, 一旦成为“反革命分子”,作协立即把他从组织上剔除出去;后来获得“平反”, 自然又重新成为作协中的一员。这叫做“恢复组织关系”。在这里,文学身份完 全由政治身份所决定,它已然不能脱离组织而存在了。   然而,鲁迅已经来不及经历这些。在他所触及的系列重大问题上,留下的只 是一个破折号,一个未完成式,一个有意义的起始;就一个人的一生所能完成的 工作而言,却是划上了完整的句号了。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卒。   对于逝者,具体的时间是没有意义的,连意义也没有了意义。但是,对于活 着的人们来说,记住这个逝去的年代并非多余。由此可以得知,惟有到了一场民 族战争即将全面展开的危急的时刻,关于民族的联合和斗争两个对立方面的意义, 才同时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得到发掘和利用。这是一个反对民族主义的“土生子”, 一个反对“爱国主义”的爱国者,一个反对传统文化的叛逆者,一个反对一切压 迫和奴役的解放者,一个反对集体霸权的个人主义者;在他的灵柩之上,从此永 久性地盖上了一面旗帜:“民族魂”。   在救亡和革命的年代里,对于社会与人的阐释,往往化约为最简单的公式。 于是,一个精神战士的启蒙价值,围绕他展开的社会的和阶级的关系网络,曾经 发生于其中的许多由权力、知识、私欲引起的冲突,公开的和隐蔽的斗争故事, 几乎从一开始,就遭到了主流意识的覆盖。   在鲁迅身后,对于他的多种颂赞和诅咒的出现,正如时间的喧哗一样自然。 然而这一切,也都与逝者无关。即使现代中国从来未曾出现过鲁迅的名字,有原 则的斗争和无原则的纠缠,一样会借助别样的文化符号进行下去。但是可以肯定 的是,在亿万奴隶中间加进一个鲁迅,中国整个主权文化的构成格局是不一样的。 这是一个比重很大的异类。他的特殊的品质,使许多观念性的东西在他那里凝聚 为极端的思想,有力的思想,击破严密的历史和秩序之幕而使真实敞开。于是, 人们从中有了许多发现,而最大的发现,就是作为人类自身生存的境遇,以及改 变这境遇的战士态度。在他那里,一切神圣之物都在可毁坏之列,惟独保持的, 是人类的自由,平等,独立与尊严。然而,人类的普遍价值,在他的阐释系统中 又恰恰采用了最为具体的、变异的、偏激的,甚至扭曲的形式,这难免要给权门 或学院式人物以另行解说的方便;但是其核心的精神哲学,那是难以改变的。一 部《鲁迅全集》,恰如现代中国的普罗米修斯之火。周围的世界,从来未曾因它 的蔓延而发生燎原大火;它是属于灵魂的,光和热直接转化为个体的实践性而非 群体的事件性。时间的迁流可以改变和抹杀世间的许多事物,但是,在人性深部 点燃的火焰是不会熄灭的。它只是燃烧,燃烧,一次又一次地从覆盖中升腾起来, 在黑暗和深寒中显示出初始的意义。 (林贤治著《鲁迅的最后10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XYS20031013)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