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原载《读书》1996年第4期,总第205期) 读鲁思屑 郜元宝 说来惭愧,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我至今还没有一套任何版本的《鲁迅全集》 ,书架上只是一些零零落落的单行本。碰到急用了,只好去图书馆临时查找,所以无福日夕 亲炙先生文章的全体。前几天花了二十元钱,在书摊上买到一本河南人民出版社印刷的《鲁 迅杂文全集》,不由得暗暗佩服出版者的精明大胆。近来许多报刊正为鲁著重印的事争得不 亦乐乎,他们倒不声不响不打招呼地干起来了。印出来的东西,学术上固然谈不上有什么新 意,也很不严肃,但方便实用,要查哪篇杂文,不用搬《鲁迅全集》,一册《鲁迅杂文全集 》在手,打开就是。 这自然是一个随随便便的读者不足为法的经验,但也确实可以从中悟到一点读书的道理 。鲁迅是《鲁迅全集》的若干本书,又是和人生社会有关的无数本书。套用时髦的话说,是 “书中之书”。所以他的著作,只要不篡改,用哪一种方式印行,都不会混淆埋没的。换个 作者,“全集”出得再全,读者也不会在精神整体性上顾及这个“全”。到了必得披沙拣金 ,各取所需的程度,全和不全还有什么两样?鲁著是全息性的,单独一本,也能显出精神全 体的或一方面。它有保全自己的力量,凛然不可冒犯。实用主义的断章取义,只能自取其辱 。相反,困难条件下,找不到《鲁迅全集》,一些单行本甚至单篇文章,也能惠人无限。这 似乎证成了那句禅语,“弄一车兵器,不是杀人手段。我有寸铁,便可杀人。” 我绝不敢轻视版本目录学,轻视善本《全集》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的地位,或者鼓吹鲁 迅著作可以少读、乱印。我只想借此指出有关写书、出书和读书的一般事实。 如果书有魂魄,鲁迅就体现着这魂魄。魂魄在,就别想肢解全体。现在书越出越多,“ 大系”、“大全”炫人耳目,书的魂魄反而纷纷遁逸。有人重提“学习鲁迅”,可说是正其 时也。 重印鲁迅著作,和学术界文学界“学习鲁迅”的呼声,不知是否有直接联系。不管怎样 ,重印鲁迅著作,总是一项严肃而浩大的出版工程,必将影响思想学术和文学的发展,至少 给思想学术与文学的发展提供一定的启示。 比如南北学界已经展开热烈讨论的学术和思想的关系问题。据说九十年代应该崇尚学术 ,思想可以淡化了。有人担心淡化思想,会不会是拿学术冲击思想?也有人担心这样一来, 学术本身也会受到伤害,即造成大量没有思想的清供摆设。其实这都是杞人忧天。思想学术 之争并非自今日始,无论一时倾向如何,都无碍于真思想与真学术。二、三十年代,中国学 术应该说已经走向一条沉稳发展的轨道,当时不是没有重思想与重学术的分途,但一些大家 并未因此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鲁迅向来被认为是重思想的,但只要有机会,有余暇,他也 渴望在学术上有更大的建树。这种渴望越到晚年越加强烈。事实上,谁又能说鲁迅的“社会 批评”和“文明批评”没有学术的支撑呢?有人说鲁迅之所以轻蔑学者,是因为看透了学术 的无用和无聊,这是没有根据的。鲁迅和一些学者的冲突,主要围绕政治观点和为人处世大 是大非的原则,事关学术,他的态度总是十分严肃的。他为小说史的事批驳陈西滢“鲁迅抄 袭盐谷温”的说法,就是准学术的,严守学术规范,嘻笑怒骂都搁在一边了。 再比方说,钱钟书和鲁迅已经成为当代读书界的两尊偶像,于学者类型的塑造关系特大 。或许也是出于上述“学思之争”吧,不久前有人著文,拿钱鲁对比,高论迭出,但是把鲁 迅摆在思想一边,钱钟书摆在学术一边,加以任意的抽象,使二者形同水火,绝然对立,未 免存心“离间”,而非“居间”了。此种“文人比较学”,制造热闹而已。 钱鲁著作俱在,一定要“居间”比较,也并非不可以。“居间”谈钱鲁,则钱是把学问 当人生,鲁是把人生当学问。把学问当人生,学问仅止于学问,与人生往往隔膜,因它进入 人生的通道先验地有所限制:学问的限制。把人生当学问,其为学也,境界在于“不隔”, 也就是不先验地限制入世的进路,时时见学问,处处有人生。 钱鲁两种模式,高下姑且不论,至若从违弃取,关键还是勇气。把学问当人生,与把人 生当学问,所需勇气是不同的。我们可以说,后者比前者需要更大的勇气,但不能说前者没 有勇气。然而勇气关乎时势,更系于禀赋,随分所好,因人制宜,强求不来。这对读钱鲁之 书的人,也同样适用。所以两种模式,并行而不相害。相害乃至自害的,只是末流。对于末 流,钱鲁本人都负不了责。钱式末流,以纸上学问代替现实人生;鲁式末流,则以一时私己 的利害关系蒙蔽终极的人生学问。 学术思想上,源头和下游、末流的关系颇堪玩味。书的命运,尤其是名著经典的命运, 就体现在这种关系当中。这也是八十——九十年代学术界反思“‘五四’与当代”的一个经 常的切入点。其实在我看来,末流就是反动。末流一多,势必祸及源头,因为源头毕竟不是 封存于“全集”,离开可能演成末流的下游而独存。 既然如此,后生小子接触往圣先贤的著述,就必须具备一种应有的敬畏。不光敬畏他们 的崇高造诣,还应该警惕自己不要谬托师承,妄加解释,或者为了稿费对名著经典胡乱编辑 ,今天一本薄的,明天一本厚的;一会儿这几篇文章凑在一起编一本,一会儿那几篇东西拉 在一块,又是一本,看了让人心烦。这都是末流无端祸及源头。 “鲁迅在当代”,始终是文学界难以做好的题目。这里有客观限制,但主要还是当代文 人素质问题。其实“学习鲁迅”的呼声从未间断,但学得“像煞有介事”的又有几何?当代 文学中是有不少青年作者,有意无意地学习鲁迅,比如残雪、余华之于鲁迅的“酷”,陈村 之于鲁迅的“哀”,张炜、张承志之于鲁迅的“烈”,一些慷慨豪迈的批评家之于鲁迅的“ 苛”,然而所得不过一鳞半爪,离全体精神太远,正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 辞,吟咏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也许还有:夸夫恶汉学其骂人。 鲁迅难学,因为学者不仅要学他的“已成之学”,更要学其“所以为学”。前者是鲁迅 的“言”,后者是鲁迅的“默”。“已成之学”彰明较著,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所以为 学”隐于“已成之学”背后,“言”覆盖了“默”,遂不可捉摸,无从学起。同样的话,鲁 迅说得铿锵有力,换一个人,就变成逾淮之橘,总没有那份效果。 因为痛感当代语言的散漫薄弱,所以也曾参详鲁迅文章的“精悍之气”,以为救弊之道 ,即在于此。鲁迅文章,放在现代文坛璀璨群星中,直白流畅不比胡适之,浓艳富丽不比徐 志摩,展示才学不比钱钟书,激昂慷慨不比郭沫若,然而讲到“精悍”,谁也超不过鲁迅。 “精悍”是文章持久的魅力,是一个民族的“权力意志”,是一种文化、一种语言和一个人 的精华与生机的集中体现,辐射面广,有极强的粘附性和再生力,泽及百代而不衰,当得起 文化经典和“书中之书”。这种“精悍之气”,海德格尔论本真的思、言、诗时所谓“聚集 ”之功,庶几近之。 窃以为“精悍之气”的秘密,就是鲁迅自己常说的“我沉静下去了”。鲁迅之所以得此 “精悍之气”独多,就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沉静下去”,更少染于时代的浮薄。但是, 对于“学习鲁迅”的人来说,“沉静下去”谈何容易,往往像小孩的憋气比赛,沉了几公分 ,便要冒出十多丈。眼前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至于怎样“沉静下去”,更有谁能说得清 楚,道得分明? 张文江先生私下讲谈时,曾直接了当地指出,鲁迅所以为鲁迅,在于十年抄古碑。这真 是透底之论。也许吧。但恕我不学,好像还没听说过有谁在认真研究这古碑的具体抄法。恐 怕也只能归于鲁迅式的沉默之境罢。将来或许能够原原本本把鲁迅在绍兴会馆抄古碑的生涯 考证清楚,但那中间的究竟所以,仍将是个谜。何况鲁迅的“沉静”,又岂止“抄古碑”? 我当然不是在暗示鲁迅不可学。“鲁迅不可学”的说法,太有害了,而且绝对。诱导人 们绝圣弃智,所以有害;排除天才大师复出的可能性,所以绝对。鲁迅既为“书中之书”, 则一切读书人,读本本的,读人生这本大书的,就都应该而且也不得不学习鲁迅,因为他蹲 在一切可能有的出路的口上,谁也绕不过。只是学的时候,须有起码的“敬”与“畏”,要 心知其难。如果学到一点就膨胀起来,自以为尽得遗泽,独力承当着鲁迅的忧愤,别人都成 了净等着挨批的对象,甚至像某些作家那样,替“先生”遗憾(因为他不知道某宗教的某教 派),或者照着鲁迅写遗嘱的样子,也来宣布“一个都不宽恕”,那就殊可不必了。 本来想介绍一本出版方式很不严肃的《鲁迅杂文全集》,却扯到这许多过于严肃的话题 ,或者也委实近于不严肃了,打住吧。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