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所不乐意”之神坛上的鲁迅 十年砍柴      元月4日的一个下午,我在旧城风貌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于绍兴城里,拜 谒了鲁迅、秋瑾和蔡元培的故居。   小城何幸,在清季那段遍地狼烟的时期,竟然诞生这样伟大的三位贤哲;小 城何辜,如此盛世,旧日风流却似乎依稀难寻。   从我住的旅馆门前,租一辆三轮车,不到一刻钟,经过热闹气魄的广场,咣 当咣当就到了鲁迅故居前。故居临水,一条小运河静静地从门前流过,河埠头的 青石板被水洗得发亮,这当是鲁迅童年时代就存在的旧物了,鲁迅出门,就可以 在河里坐上乌蓬船,摇摇晃晃地摇到外婆桥——鲁迅母亲鲁瑞的娘家安桥镇,即 在鲁迅笔下常常出现的鲁镇,去那里探亲或避难,那个小镇留给鲁迅的记忆,远 比绍兴城美丽温馨。   对于绍兴(S城),鲁迅的感情很复杂,爱故乡是每一个人的自然感情,但 鲁迅在爱之余,总有一种对故乡以及故乡所象征的守旧文化,有着一种清醒的批 判,这种批判来源于鲁迅的眼界,也来源于他在故乡的际遇。鲁迅三次重要的离 别故乡,都是不痛快的。   第一次少年的鲁迅在家道败落,父亲病逝后,不得不去外地上人家看不起的 新式学堂。“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 鬼子,要加倍的奚落。”然后他终究决然地“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 们。”   第二次离乡是他留日后回乡,回绍兴担任师范学校校长,想教育救国,为故 乡培养英才的他最后不得不被排挤离乡。   第三次是回家卖掉祖屋,接老母去北京。故乡的凋敝,童年好友闰土等农民 的贫苦,又使他在痛楚中离乡:“老屋离我俞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 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   故居旁边的“绍兴鲁迅纪念馆”修得比较气派,在今日中国鲁迅的纪念馆恐 怕是最多的,北京有、上海有,广州也准备搞。其实鲁迅是最反感这些的,鲁迅 是一个战士,是一个“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的战士,他想不到自己死 后会极尽哀荣,会供奉在文庙里享受冷猪肉。   尤其使人感叹的是,纪念馆的匾额是由郭沫若题写的。稍有文学常识的人都 知道鲁迅和郭沫若等创造社成员的过节。但既然死者成了庙里的牌位,生者自然 有“相逢一笑泯恩仇” 的气度,何况这死者已是钦点为几个“最”的本朝第一 文圣,在世的本朝第一翰林学士自然乐得卖个人情。郭老说,鲁迅是一头孺子牛, 而自己充其量算一条牛尾巴。倘若“一个也不饶恕”的鲁迅地下有灵,闻听此言, 作何感想。   鲁迅的故居已非旧日面目,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说:“我家的 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做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房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 孙了”。史载房子卖给朱阆仙后,朱家作了很大的修缮。成了朱家私产的房子后 来如何又成了鲁氏故居,其中必有一些故事,但我辈已不知道了。在一间屋子里, 专门有一个关于鲁迅三兄弟的图片展。当年二周并峙,同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将, 名满天下,可是从兄弟失和后,两人最后在历史的评价中,成了两个对比鲜明的 极端:革命的“文圣”与民族的叛徒,现代史上兄弟早年经历相同,而身后毁誉 有如此云泥之别的恐怕只有周氏两兄弟。故乡人也许更多为尊者讳、死者讳,介 绍并没有更多地提二周的失和与周作人的变节,更多地介绍了两兄弟在日本和新 文化运动时期的活动。而老三周建人却占了相当的篇幅。从中国传统的世俗价值 观来衡量,周建人是最“成功”的,当过浙江省省长,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 在风光中以高寿而终。在两位兄长的光芒下,建人的文化成就确实算不了什么, 建人解放后的高位是否因为沾长兄的光先不说,比起两位兄长,他无疑是最平庸 的。然后就是最平庸的却占尽了高官、高寿,这不是历史的讽刺,而是历史的规 律。苏东坡当年就说:“世上养儿盼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无儿愚且蠢, 平平庸庸到公卿。”   我在想,如果鲁迅不在日寇全面侵华,上海沦陷前逝世,后来的鲁迅人生路 将会怎样呢?他的弟弟留在苦雨斋,他会不会“挈妇将雏”四处逃难?去延安还 是重庆、昆明,或者和郁达夫一样流落异国?好像都不太可能,鲁迅没有郭沫若 的善变,没有蔡元培的资历,也没有胡适的人缘与通达,他在大后方还能继续成 为旗手吗?可以想见,鲁迅再多活十几年,今日文化史上的鲁迅肯定会改写,肯 定不会有御封的“几个最”。毛泽东不是说过吗?“假若鲁迅还活着,或者在监 狱写作或者不做声了。”这段公案首次被海婴先生披露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许多“护旗手”绝不相信伟大的毛老人家会说这样的话,但当时我就认为以老毛 这种“和尚打伞”的性格,说这种话完全可能,后来亲听此番“御音”的唯一在 世者黄宗英终于站出来,证实了这段史实。虽然鲁迅不想让海婴先生作“空头文 学家”,虽然海婴先生从事一辈子的理工工作,然后看了他的《我与鲁迅七十年 后》,我对他多了许多敬仰,他那本书带给我的震撼比某些专门的“文学家”所 写的大的多。   庄子说过,“刚者易折,寿者多辱”。上世纪六十年代垂暮之年的周作人在 日记里重复了这句话,这是他回首一生的感慨,假如他和他哥哥差不多时间死去, 今天历史的评价将会如何呢?而汪精卫在写完“引刀成一块,不负少年头”后就 义又如何呢?   鲁迅死得真是时候,在风雨欲来中死去,披着“民族魂”的旗帜下葬。而一 个刚刚经历二万五千里颠簸,在西部贫瘠的山沟里歇脚的政党,多么需要一面文 化上的旗帜呀,而同情共产主义的鲁迅是再合适不过的,这个政党十几年后成为 地球上人数最多国家的执政者。机缘巧合成就了鲁迅死后无限的哀荣。早死的鲁 迅,真的是一种幸福,想想他几个弟子解放后的经历我就不寒而栗,他器重的胡 风成为第一块靶子,然后是冯雪峰、萧军等人,玉碎香消于香港的萧红没有赶上 这番劫难,倒是福气。   其实,身前身后的鲁迅都是寂寞的,真正走进鲁迅世界的人有几个?在神坛 上风光,难道是鲁迅所愿意的?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 去;有我所不愿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鲁迅永远是一个过 客,一个艰苦的、总在跋涉、就如《非攻》里墨子那样的苦行者,他的选择是,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XYS20030207)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