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见你的微笑 白杨   并不是哪一个语文老师使我对鲁迅发生了兴趣。在我的印象里,也没 有过哪一个语文老师曾经精确地解说过鲁迅。课本里的鲁迅,冷静而尖刻, 让人望而生畏。   然而,当我看过他的书信和更多的作品之后,从中感受到的却是一种 沉痛。鲁迅所处的环境似乎并不安宁,这是我从前没有意识到的。从敌方 和己方射来明枪暗箭,他得分别作出答复。我时常想象他被自己人误解时 的心情,总是一次比一次更替他难过。这种心情,他在给较为亲近的人的 信中不止一次地述说过。   使鲁迅成为文学家的还有他的学问。在辱骂和恐吓之中,在写杂文之 外,他钩沉史料,终日辨析真伪。在纷纷扰扰之中还能专心考据,他在学 识方面的气量远非常人所及。   即使仅仅如此,我也已经出自内心地称他为“先生”了,然而事实比 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鲁迅先生的著作很多,他的论敌的书出版却不多;直到得到这本《被 亵渎的鲁迅》,对当初的情境才算略见一斑。这真是触目惊心。我一直以 为鲁迅先生的论敌也是用沉静的态度说理的人们,谁知在长篇大论之中, 竟真的是充满了“辱骂和恐吓”!“胁迫于幻影的病人的精神错乱”、 “人道主义的裸体照相”、“战战兢兢的恐怖病者”等等都被加在鲁迅先 生的头上。此外,先生还“为布尔乔亚(小资产阶级)当了一条忠实的看 家狗”、“对于普罗列塔利亚(无产者)是一个最恶毒的煽动家”。而浪 漫的郭沫若除了指责先生是“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外,还把先生同陈 源、高长虹的论战比作了“猩猩与猩猩战”。   先生所遭受的人身攻击令人瞠目结舌。在提到此事时他说:“或曾用 笔墨相讥,但大战斗却都为着同一的目标,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 这才是鲜为人知的先生的胸襟和气魄。   读过这些文章,才能够更深刻地了解鲁迅先生的忍辱负重。他在一封 信中提起过自己在做文章和教书之间的踌躇,“如写点东西,大概于中国 怕不无好处,不写也可惜”;“研究一种关于中国文学的事,一定也可以 说出别人没有见到的话来,所以放下也似乎可惜”。可惜先生一直没有过 一个可以专心做学问的环境,因为他是一个负责的中国人,绝不可以有所 见而默不作声。   曾经风行一时的流派都已烟消云散,而先生的文章却始终如金石般厚 重。而他所受到的污蔑和诋毁,甚至在他死后也不曾停止过。这一点,我 想,他早有预料。“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终竟不过是苍 蝇”。这是先生对自己的了解,也是他对人类的信念。   从前还读过一篇《风干的鲁迅》,写了先生的悲哀。他被置于一个高 不可攀的地位,使人敬而远之。从这种地位上看待他的,就有教过我的几 位语文老师,或者还有更多的语文老师和他们的学生。这的确是先生的悲 哀。   我仍然不完全了解鲁迅先生,因为我不完全了解历史,还没有找到一 本关于那个年代的系统的历史书。我也不能够理解鲁迅先生的所有作品, 因为我还缺乏阅历,不能深刻地领会他的思想。我记得他在《墓碣文》中 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也并不很能欣赏这种惨伤的意境,但我觉得这里有先生的自白,沉 毅而恳挚。读先生的文章,想到这些文章即使在今日也还往往切中时弊, 我似乎真的见到了先生的微笑,沉毅而恳挚。 中国青年报1999.7.16.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