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血泉难喷洇作诗——读《为了忘却的记念》 shidi     一篇本该是悲愤无已、痛切陈词的祭文,竟以一幅幅白描般的流年碎影出之, 缓缓的陈述占去了那么多篇幅,我年轻时初读,是颇感意外的,尤其是与《记念刘和珍 君》等篇相比,更不习惯。少年血热,心雄万夫,对那些拍案而起的愤怒,那些痛切陈 词的控诉,触目惊心而又酣畅淋漓,读来何其过瘾;而对这种另寓深意的曲笔,“只有 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的文字,不耐冷隽,难解况味。     岁月渐老,历事渐多,不敢出声的痛哭和闸紧泪眼的受检,也领略了几次,悲 怆勒心而呼叫不得的心境,也就不陌生了。这时再来读《为了忘却的记念》,就看到了 血迹,看到了哀怨,看到了隐忍不下而又吁吐不得、只能希望“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 ”的艰难,读懂了这样的血泉不得喷涌、只能浸洇而出的诗篇。     鲁迅是大家手笔。在散淡勾画之间,人物的神情毕现:白莽那初见前辈时想心 不定的局促和稚气,柔石那不谙世事的天真和单纯,包括那只是翩然一现的冯铿,都栩 栩如生地晃动在我们眼前,或“夏着棉袍,汗流满面”,或“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 睁了近视的眼睛”,或“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有点罗曼蒂克,急于事功”… …那是一个个多么可爱、多么鲜活的生命啊,突然之间就被不需明示的罪名带走了。当 殷念难释的友人还苦苦惦记着他们怎么充饥御寒时,他们却已长眠在暗无天日的黑牢中 ;当不得公诸于众的噩耗,从党国一统的地底下曲曲折折地寻访系念已久的心魂时,悲 恸无已的人们却发现自己活在一个 “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的时代,连悲愤也“没有写 处”!     他们为什么会消失——这些思想者“很好的朋友”、中国的“很好的青年”? 谁在惧怕这些“向来看得官场还太高,以为文明至今”、“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 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的人呢?他们其实既迂且纯,只是“感 觉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而已,连好心的长者也是“实在看得他吃力,因而自己也吃 力”,他们伤害了谁呢?作者不能直言,他只是在文章逼近结尾时,以罕见的整段的重 复,将这样一段话推向读者心里:“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 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文 字”。就我的粗浅的爬梳来看,象这样整段整段的重复,在鲁迅先生的杂文里,绝无仅 有。     时光若回溯七年,鲁迅在“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里,还能拍案而起,以铅 印的文字声讨带血的屠刀,还能向社会斩钉截铁地宣布:“血债必须以同物赏还。拖欠 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而且,“3·18”惨案后,举国上下舆论鼎沸,檄文如潮 ,仅鲁迅一人,在北平一地,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就接连发表了五篇控诉和纪念的 文章——3月28日:《可惨与可笑》,3月29日:《无花的蔷薇之二》,3月30日:《 “ 死地” 》,4月10日:《空谈》;4月12日:《记念刘和珍君》。那些痛心疾首的犀利在 愤怒的国土上激浪远航,一直抵达今天,使那些青年人愤死的悲剧,留下穿越时空的回 响,而获得了沉甸甸的价值。北伐了,“革命成功”了,旧军阀或窜或降,混战不息的 中国在尸山血海的代价中完成了统一大业,但接踵而来的屠戮和暗杀,却森严到连抗议 也不能、连哀悼也不许了。那五个或是二十三个戴镣而死的年轻人在黑牢中淌出的热血 ,这个世界根本就看不见,只能曲曲弯弯地在鲁迅这样的灵魂中流淌,无声地浸润,毒 蛇般纠缠,火焰般燃烧,“这是怎样的世界呢”?!     光阴很容易冲刷种种记忆,如果它们不曾以可以传递的方式存在的话。声讨的 对象会幻变,知情的忧伤会衰减,或得了沐猴而冠的庄严,或遭受风霜雪雨的摧残,蕴 蓄得太久的悲情和愤慨,或许也会黄鹤一去、泥牛入海……压着吧,压着吧。柔泉般的 鲜血,哪里冲得破“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的时代,阒然消失的“中国的很好的青年” ,又哪里才止那区区几个作家。无论有多少个鲁迅,在做“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 的记念”,于事何补?于世何益!即使笔锐如刀愤火如炽,也改变不了“城头变幻大王 旗”的冷漠世界,只有这血泉洇出的诗篇,让我们做这“为了忘却的记念”。     不知道此文发表的当年,那社会有何反响,我只知道在今天的中国,连发表这 篇文章的《时代》都早已忘怀。对某种灵魂的瞩望,需要社会思潮的导引;对一种诗篇 的传诵,更有待时代风云的变幻。那么,我们就等着吧。鲁迅先生说得多好啊——“我 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1999年夏初稿     2003年春修改 (XYS20030222)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