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提一段公案  ·杨淼·   有暇整理旧书,不意从书架上坠落尘封已久的《中国新文学大系》一册, 捡拾之时,发现打开的地方恰好是顾颉刚先生的《古史辨自序》。这篇长达几 万字的自序可以说前无古人。鲁迅先生当年曾讥刺,司马迁偌大之《史记》而 自序甚短,而该自序竟达『一百多版』,『浩浩洋洋至此。禹而尚在,也只能 忍气吞声,自认为并无其人而已。』对于顾先生『禹是一条虫』的考证,鲁迅 先生曾在多处作了嘲讽,虽然后来顾先生也放弃了这一说法,然而以现在的眼 光看,这场争论仍有其不可轻忽的价值。   说到《古史辨》,不能不说到顾先生『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 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的假说。他以尧舜的事迹为例,认为《诗经》和 《尚书》中全然没有说到尧舜;《论语》中有他们了,但事迹还不清楚;到《 尧典》(顾先生认为『靠不住』),他们的德行故事才灿然大备起来。因而, 越是后起的东西,就越是排在前面,等到更晚有了伏羲神农之后,尧舜又成了 晚辈。总而言之,他断言尧舜这些名词乃是『由神变人』,即先有神话传说, 以后才逐渐坐实了成为『历史人物』的。这样就从根本上推翻了古史所包含的 真实性。   发生在『五四』时期的这股『疑古』之风实际上是渊源有自的。从近处看 ,则是继承了清代乾嘉学派『实证』主义的余绪。譬如乾隆时以《考信录》著 称的崔述便是一个『疑古』派。说得远一点,汉的王充,唐的刘知几,宋的郑 樵等,都是开了『疑古』先河的人。就连孟子也说过,『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以至仁伐至不仁,何其血之流杵也?』但是纵 观以往的疑古派,都持严谨求索的态度,推论较有节制。应该说,『疑古派』 是有它的功劳的,他们打破了盲目崇古、信古的旧习,在古史的探索上留下了 自己的足迹。《古史辨》派踵继前人,步子也迈得更大,不仅怀疑战国秦汉魏 晋,而且矛头直指正经,终于对古史来了个一古脑儿的大扫荡。鲁迅曾谓,『 其实,他(指顾颉刚)是有破坏而无建设的,只要看他的《古史辨》,已将古 史「辨」成没有。』这确是一语中的的话。   所谓『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显然是存在偏颇的。以大禹为例,顾先生 认为『是否实有其人,已无从知道』,至于后世把他作为一个历史人物看待, 乃是后人对远古的神话传说作了『一番历史安排』的结果。其实这正是颠倒了 因果。关于这一点,冯友兰先生说得最为中肯:『顾先生疑大禹之果否有其人 。我以为此等人诚已变为一事物的象征,但未可因此即谓其人之不存在。近来 中山先生亦渐成中国革命之象征,但中山之人之存在固吾人之所知也。』远古 人物的半人半神化,这并不是中国历史独有的现象,不能因为泼洗澡水连孩子 也一并泼掉。随着近年来史学研究和考古事业的演进,我们在对古史的了解方 面实际上正在超越一切古人。王国维对甲骨文所见殷人世系的确认,证明《史 记·殷本记》对商王世系的记载大体是确凿可信的。原来被认为是『伪书』的 《文子》、《尉缭子》、《 冠子》等书也因地下发掘而变『伪』为『真』, 甚至有人对『铁案如山』的《伪古文尚书》是否孔安国所造也表示了怀疑。看 来,我们确实是到了『走出疑古时代』的时候了。   最近国务院已决定实施『夏商周断代工程』,并将其列为『九五』计划的 重点,这是我国学术界一件令人鼓舞的大事,对于弘扬中华文明、振奋炎黄子 孙的民族精神都有不可低估的意义。但是既云『断代』,其前提必须是承认其 『实有』。如果连『禹是一条虫』的问题都不能先行解决,又遑论其余?『古 史辨』派消极方面的影响,使我们对三代史以及更早的古史研究战战兢兢,临 深履薄,迄无发明。   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然而在关键的五帝三代这一段落却是恍兮惚兮、茫 昧无征的一片混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遗憾。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具备 了明确解决三代断代问题的诸多条件,作为一个历史学的业余爱好者,我热切 地期盼着这一振奋人心的时刻早日到来。 《文汇报》  (19961224№12)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