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追念鲁迅  【美】史沫特莱   当鲁迅的名字被提起的时候,或者当我想起他的时候──那是常常有的事── 我的心就要唤起一幅图画来。那幅图画老是那个样子,不会有变化,至于为什么如 此,我也不知道。我老是看见鲁迅那个脆弱却有活力的身影,进出走动在上海虹口 区的他的那间房里,他的面孔一径燃点着一种强作幽默的表情,那就是他的存在的 一部分。   从这幅图画里面,又透露出一些有定形的特殊事迹来,曾经在我的记忆上留着 一个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和他的一个朋友写了一篇关于杀戮一些革命青年的抗 议。他们把这篇抗议交给我拿到一个美国报纸上去发表。当时我想这份抗议也许会 招致他们的逮捕、监禁或处死,就问他们,把他们的名字签在上面是否妥当。鲁迅 略略一抬他的下额,用平静的声音说:“这几句话是必须要说的。拿去发表吧。” 我还是怀疑地询问着。“不要紧的,”他回答。“发表去吧。”他带着坚强的信心 说。   又有一次,上海有一个反动的编辑,正在着手翻译鲁迅的一部分小说,陆续在 他的杂志上发表,目的无非要借这为中国的青年们所尊崇敬仰的一个名字来号召而 已。鲁迅想要制止这件事,我就替他写了一个给出版家和一般读众的公告。我的公 告的措辞太温和。而鲁迅一谈起那个编辑,便愤怒得连声音也发抖了。他对我说:   “在那公告里你替我补上一层意思,说我讨厌并且憎恨那个人,和他的所有的 作品!”   鲁迅的绝笔之一,是一篇题为《深夜作》的文章,他把它交给我,要我译成英 文。这篇文章,不但他写时一点没有顾到对于他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并且还是一篇 显示一切天才迹象的散文。这实在是一篇壮丽的作品,一面是表现他对中国一般创 造的革命青年的至深的爱,同时又充满着他对于当时一般反动势力的强烈的憎恨, 因为这种反动势力正在断送中国大多数优秀青年的生命。   我说这是一件显示着天才迹象的作品。因为照我的想法,鲁迅是中国现代作家 当中惟一具有我们所谓“天才”的那种奇异和稀有的品格的人。中国原有许多有才 华有能力的作家,但鲁迅是惟一天才的作家。就是他在《申报》文艺栏或其他刊物 发表的那些“小评论”,也表现着这种品性。为了这种品性,他虽是用着一大串的 笔名,也终于瞒不了人。人们总知道是谁写的,那些给反动势力为钱而服务的作家 们,也都能够明明白白地看出来,那一行,那一句,那一节,那一篇是谁写的。   当我去看他的时候,我常常看见他蓬松着头发,穿着一件旧汗衫,踏着卧室的 拖鞋坐在那里。在这样的时候,我总要想起俄国革命以前的那些作家。因为据人们 所描写,那些作家也是同样憔悴而严肃的人,并且在和鲁迅所生活所工作的同样荒 凉的房间里工作的。他们也同鲁迅一样,或是藏匿起来,或是过着半公开的生活, 一径面对着被拘捕被监禁的可能。   我认识鲁迅已有好几年,而他是我生平最珍贵的朋友之一。在这许多年中,我 想不起来他曾经表示过一次恐惧。他似乎并不知道怎样叫做恐惧。他具有一种极深 的轻蔑心,那是难以形容的。他对于反动、对于不进步的、反革命的组织、个人和 制度,都憎恨。他又擅于讥嘲和讽刺。可是我想他甚至连“恐惧”这词的意义也不 懂得的。   我第一次会见他,是在他50岁生辰的庆祝席上。我想那是1929年吧。   有一些青年作家要我去租一个外国小饭店,可以让我们在那里开一个下午的茶 会,并且吃一顿晚餐。中国人要有这样一个集会,是危险的。我是个外国人,我可 以租了那地方,来请我的客。不过等到客人都来齐了,那外国饭店的主人看看所有 的客人都是中国人,又大多是贫穷的,并且中国的侍者们也要听到我们的谈话和演 说,于是就要发生危险了。   在鲁迅生日的那天下午,客人陆续来到那小饭店的花园中。他们有单独来的, 有成群来的。有许多没有钱,因而不能留到晚上吃晚饭。鲁迅和他的夫人(他的夫 人抱着一个孩子),在园里一张桌子旁边坐着或是站着,招待着进园来的向他们致 敬的客人。那天鲁迅真是神采奕奕,───因为当他快乐的时候,或是对于什么东 西发生兴味的时候,他总是神采奕奕的。他的脸老是那么动人,他的眼睛老是带着 智慧和兴味闪耀着。他那件长的绸袍增添了他的丰采,增添了成为他的一部分的那 种尊严。   我在中国的时间不久,这种景象使我惊异了。在那个时代,就是少数人集合在 一处地方,也是有危险的。我们的周围一径都有侦探,有许多集会他们似乎都知道。 可是那一天,来给鲁迅致敬的不下200人,而且其中有许多人,要是给警察知道的话, 他们的脑袋都要难保。可是200人来了,并没有一个侦探知道。我还记得有一群贫苦 演剧家,站在那里和鲁迅谈话。不知为什么,他们似乎比其余的客人都要穷些。在 当时,有许多革命团体正在组织之中,因为有许多小剧团也正在组织成一种全中国 的组织。此外的客人之中,有许多左翼的或革命的作家、许多艺术家、少数新闻记 者,有一些教员、学生和从各大学来的教授。还有一个是红军协助会的代表,一个 刚刚出狱的反帝同盟的代表,一个当时上海共产党党报的编辑。我还记得有一个守 旧的哲学教授也来参加鲁迅生辰的庆祝。   整个下午,客人不断地来来去去,到晚上只有50个人留下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宴 会。我看着那外国店主在房间里不住走动着,亲自照料一切,每一回那个侍者走出 房去的时候,我都注视着,倾听着,留心着他是否去打电话给警察。因为当时在场 诸人的演说,要是给警察知道的话,是大可以引得他们带着机关枪和捕人车而来的。 并非那些演说是“狂妄的”或是“凶险的”。不,他们不过是谈着近代的思想,谈 着中国的解放,谈着文化团体的组织,谈着鲁迅的领导的必要。他们谈到了鲁迅的 可宝贵的50年生活,而仍旧还是年轻而健壮,成为一个青年和革命思想的领导人。 他们请求他出来切切实实地做个领导。   我那天晚上第一次听见鲁迅演说。我的耳朵一面侧向外面的街道,担心着警察 的捕人车的可能的隆隆声的到来,一面却仍倾听着一个翻译替他译出来的话。不久, 我忘了有关捕人车的顾虑。因为鲁迅正在那里讲他生平的故事。他站着,一个平静 而严肃的形象,从容而平静地说着话,说得所有的侍者都静听着他的每一个字,有 时竟至客人也忘记侍候了。   鲁迅讲到他在前清时的青年生活,他在一个半封建的小乡村里的青年生活。他 讲到他起先怎样在日本学医,后来怎样认明了今日的医学只是替富人服务。只有富 人能够给得起医生的诊费,而中国的问题,他以为,并不是由替富人医肚痛可以解 决的。因此,鲁迅弃医从文,试图通过文学来唤醒青年。他倾向于俄国的革命作家, 并且向他们学习。   最后,鲁迅讲到了世界各国的普罗列塔利亚文学。他是一个学问渊博的人,而 且我以为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教养最深的一个。这一天晚上,他把他对于世界文 学的知识在他的朋友们面前展示出来了。但是,鲁迅说,他自己并不是一个普罗列 塔利亚作家。他的根底,他的创作生活,开始在一个半封建的乡村里,他除了那个 乡村和知识阶级之外,对于其他任何的知识集团知道得很少。可是,他一直是和学 生及其他知识者思想中的封建主义奋斗的,而这件事,他仍然还在做,而且能够继 续做下去。关于普罗列塔利亚文学,他正在把许多苏联作家的重要作品译为中文, 还有许多许多他也预备要译,这些作品,他说,应该用作中国青年作家的指导。同 样,在艺术上,他要把西方近代刻绘艺术家的第一流作品搜集起来,在中国刊布, 中国青年艺术家可以从中学习。他用这样的方法教导中国的青年。   我们知道,在后来几年里面,鲁迅已经不止实践了他的约诺。他已是一般革命 作家和艺术家的拥护中心了。他已搜集了许多优美的刻绘艺术品,是一切国家都包 括的。他已出版了许多册各国刻绘艺术家的作品。这一项工作,他是用着一种热爱, 甚至于迷恋的心情去进行的。他爱好书,和有活力的健劲艺术。他爱好创造的和进 步的一切,至于腐败的、愚蠢的,他一概都憎恨鄙薄。他的作品就是这态度的活的 证据。他的笔蘸着无情的批评的汁液,许多人都感觉到它的刺。可是他所有的作品 里,是从来没有一处地方不袒护着青年的。他爱青年,他了解青年的烦闷,了解青 年对于一种新的生活和一个新的世界的奋斗。   在他的一生的最后的几个月里,他的夫人和朋友曾劝他出国,但他总是不肯离 开中国。他说,他不能在中国这种危急的历史关头离开。他知道他自己病已很深, 可是他不能离开他所爱的这片国土。他说中国需要每一个人。我们回答他说,除非 他出去休息一年,否则他是不能帮助中国了。但是他希望能够好起来,而他这人是 很执拗的。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执笔的战斗者,他是天才,但这天才太执拗了。 也许他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他情愿死在自己的国土上。   当报上传来他的去世的消息时,我在西安。一时每个人都谈起这件事来。我的 同伴们是在一个荒僻小市镇里的最最守旧的人物,而甚至于他们也在谈鲁迅的去世 了。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中国人死了。当时我正卧病在床。人们拿了几本杂 志给我看,上面印着他的葬仪的照片。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一个伟大的精神,一个 以笔为刀而不知何谓恐惧的人物,与世长辞了。我曾经以做他的朋友为荣誉。所以, 也同在上海和不远处地方的数千万人一样,我掩着面哭了。 (摘自《海外回响──国际友人忆鲁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5月,傅东华译。)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