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校定本 第 一 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翻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 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 。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 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 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亦无益,真大无可如何 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饫甘餍肥 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 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 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其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茅 椽蓬牖,瓦灶绳床,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 得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来 ,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 雨村”云云。 更于篇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 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颇有趣 味。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 廿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女娲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 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 ,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堪入选 ,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哀。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气宇不凡 ,丰神迥异,来至石下,席地坐谈。见这一块鲜明莹洁的石头,且又 缩成扇坠一般,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 物了,只是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在镌上几个字,使人一见便知你是 件奇物,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 、温柔富贵之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可 镌何字,携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 明白。”说毕,便袖了那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 舍。后来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 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 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是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携入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有一首偈 云: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生前身后事,请谁记取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 家庭闺阁的琐事,以及闲情的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情解闷,然朝代 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 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无朝代年 纪可考;第二,并无大忠、大贤、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 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 我纵抄去,恐世人不受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 无朝代可考,今天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不可?但我想 历代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反倒别致新奇,不过取其事体 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 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甚多;历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 妻女,奸淫凶恶者,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 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更若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千部共出 一套,且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 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 ,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戏中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 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之话;竟不如我 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 迹原故,亦可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俗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 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 而反失其真传。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 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等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 书?所以我这一段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 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 些寿命筋力?就比那样谋虚逐妄,却也省了些口舌是非之言、脚腿奔 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耳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 满纸才子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了半晌,想这《石头记》亦非伤时骂世 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 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 非假拟妄称,一昧淫邀艳约,私讨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 从头至尾抄写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 色悟空,遂易名情僧,改名《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 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 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姑苏城,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 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 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 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闲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 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 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 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倦时,抛书伏几少憩,不觉 蒙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 且谈,只听得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 “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 投入人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其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 人道:“原来近来的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 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 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霞宫神瑛侍者,日以甘 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 ,遂得脱脚草胎木质,得化人形,只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 ’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未酬那灌溉之 德,故甚至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 偶炽,弃此昌明太平盛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 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那绛珠仙子道 :‘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 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 勾出许多风流冤家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 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段故事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了 。”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 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 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私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 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 “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 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 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可却说甄士隐俱听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近前 来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那僧道也答礼相问,士隐因说 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 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 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 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 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物?或可一见否?”那道人道: “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 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 便强从手里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那牌坊上大书四字,乃 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跟了进去,方举步时,忽听得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 。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 便忘了大半。又见奶母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一发生的粉妆玉琢 ,甚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逗他玩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 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 跣足,那道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看 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 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 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奈烦,便抱着女儿撤 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的来历,只听道人说道: “你我不必同往,就此分手,各干营生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 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 人已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心中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 历,该试问一番,如今悔之晚矣。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走了出来,这 个人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原系湖北人氏,诗书仕宦之 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 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 住了,暂居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 市上有些新闻么?”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 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甚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 。”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 ,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忙起身谢 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 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后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 来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 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 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丫鬟撷 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穷,然生得 腰圆膀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 ,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等褴褛,想他定是我主人 常说的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他,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 贫穷亲友,想来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 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 于他,便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 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门 出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 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 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 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愁?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念罢,因又思及平生的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 高吟一联云: 玉在柜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被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 “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先生何事至 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 ,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 ”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 着便同士隐过这边书院中来了。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 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 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 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 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 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举业之学,晚生 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 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 此意,但每遇兄时,并未谈及,故未敢唐突。今既提及,愚虽不才, ‘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一战 春闱,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 识矣。”当下既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 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 大快之事也!”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 谈笑。那天已交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 意欲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他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 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 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黑道黄道,总以 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抱 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路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 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哪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 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 回来皆云连影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 ,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得了一病;夫 人封氏也因思女构病,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 火起,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都用竹篱木壁者甚多,大抵也因劫数, 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 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渐渐的熄下去, 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 妻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 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夺 田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只得将田地 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 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的银子 在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 。那封肃便半哄半赚的,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 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 ,便说些现成话儿,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 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 已有积伤,暮年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挣挫的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 道人,疯颠落拓,麻履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在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甚么?只听见些‘好’‘ 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果听见‘好’‘了’二字 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了便是好,好便是了;若不了,便不好 ;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 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悟彻,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 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满笏床;衰草枯扬,曾为歌舞场;蛛丝 儿结满雕梁,绿纱儿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 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里卧鸳鸯。金 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 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 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 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 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 “走罢!”将道人肩上的搭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 飘飘而去。 当下哄动街上的众人,当作新闻传说。封氏闻知此信,哭个死去 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哪讨音信?没奈何,只得靠 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服侍,主仆三人,日夜 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 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几个军牢快手,一对 一对的过去,俄儿大轿内抬着一个乌纱新袍的官府过去。那丫鬟倒发 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 ,也就丢过,不在心上。到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 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的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 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