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七 回 至 十 八 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 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後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记述。只有宝 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 又不知历过几日何时,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 ,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贾政听了,沉思一回, 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 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 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 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 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出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 ”贾政等听了,都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时 ,然後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 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纷烦,于 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 妥协,反没意思。”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 ,劣则删也,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 着起身,引众人前往。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园 中来戏耍。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 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 ,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日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 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 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 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隔,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 ,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 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见迎门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 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悉景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 :“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说着,往前一望,见白石(左为山,右为陵的 右边)(左为山,右为曾),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 ,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 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 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 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 ”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何如,只将些 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 :‘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 一进步耳。莫如真书‘曲径通幽处’这旧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 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 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知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笼葱,奇花(左为火,右为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 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 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 ,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 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 “‘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 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 ”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 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 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为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 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如?方才众人 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 :“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 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 ,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 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 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 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後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 小小退步。後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 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 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 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是“睢园遗迹”。贾 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 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道:“休 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後方许你作。方才众人 说的,可有使得的?”宝玉见问,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 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 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 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 。”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众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 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贾珍回道:“那陈设 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 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 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令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 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 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 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 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说,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墙,墙头上皆 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 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 。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 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 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 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 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 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 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 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 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 。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 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 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 。”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 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 喝断:“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 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众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喜欢,却 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 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 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 ,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 ,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 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 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 ,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 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 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 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芥人。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 过了茶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 水声潺(氵爰),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 ”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 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 ”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 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 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进去。”说毕,在前 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 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 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 ,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 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 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 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 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 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 约(上为艹,下为臣,但臣的中间为口)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上为艹, 下为登)草,这一种是玉(上为艹,下为路)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 《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上为艹,下为纳)姜荨的, 也有叫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 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 ”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 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香矣。 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 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 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芜满手泣斜晖 ’。”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 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 、‘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 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 字。对联则是: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 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 ’尤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说:“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 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 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 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 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 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 不起那年那月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 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辞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 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 ,遂冷笑道:“你这蓄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 饶。这是要紧之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 回,有雨村处遣人来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 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众客行来,至一大桥前,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 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 源,就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 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 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 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 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 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绿垂碧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 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 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 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 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 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 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 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 :“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 ,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 “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 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 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 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隔一隔, 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隔各式各样,或 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 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 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道:“好精致想头!难 为怎么想来?”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 ,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 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益 发见门子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後院,从後院出去,倒比先 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厨锦隔,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 则见清溪前阻。众人咤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 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 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 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 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见。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也! ”于是大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