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Paper Drunk Date: Sun, 24 Aug 1997 03:37:13 -0500 儒林外史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话说王员外才到京销假,早见长班领报录人进来叩喜,王员 外问是何喜事?报录人叩过头,呈上报单,上写道:「江抚王一 本,为要地需才事;南昌知府员缺,此乃沿江重地,需才能干练 之员;特本请旨,于部属内拣选一员。奉旨:南昌府知府员缺, 著工部员外王惠补授。钦此。」王员外赏了报喜人酒饭,谢过恩 ,整理行装,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前 任蘧太守,浙江嘉兴府人,由进士出身,年老告病,已经出了衙 门,印务是通判署著。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各属都禀见过了 ,便是蘧太守来拜。王惠也回拜过了,为这交接事的,彼此参商 著,王太守不肯就接。 一日,蘧太守差人来禀说:「太爷年老多病,耳朵听话又不 甚明白;交接的事,本该自己来领王太爷的教,因是如此,明日 打发少爷过来,当面相恳。一切事都要仗托王太爷担代。」王惠 应诺了,衙门里整治酒饭,候蘧公子;直到早饭过后,一乘小轿 ,一副红全帖,上写『眷晚生蘧景玉拜。』王太守开了宅门,叫 请少爷进来。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举动不群。彼此施 了礼,让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今日 却闻得略有些贵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 劳烦;兼之两耳重听,多承老先生挂念。」王太守道:「不敢。 老世台今年多大年纪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岁。」王太 守道:「一向总随尊大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居君做县令 时,晚生尚幼。相随敝门伯范老先生,在山东督学幕中读书,也 帮他看看卷子。直到升任南昌,署内无人办事,这数年总在这里 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这般急流勇退了? 」蘧公子道:「家君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况做秀才 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浓厚的粥;先人敝庐,可蔽风雨; 就是琴樽□几,药拦花榭,都也有几处,可消遣。所以在风尘劳 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偿宿愿了!」王太守道 :「自古道:『休官莫问子』看老世台这等襟怀高旷,尊大人所 以得畅然挂冠。」笑著说道:「将来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正好 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 科名;晚生只愿家君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是人生至乐之 事。」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说著,换了三遍茶, 宽去大衣服,坐下。 说到交接一事,王太守著实为难;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 过费清心。家君在此数年,布衣蔬食,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径;历 年所积俸余,约有二千余金。如此地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 什么缺少不够处,悉将此项送与老先生任填补。家君知道老先生 数任京官,官囊清苦,决不有累。」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 满心欢喜。 须臾,摆上酒来,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问道:「地方人情 ,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蘧公子道: 「南昌人情,鄙野有余,巧诈不足;若说地方出产及词讼之事, 家君在此,准的词讼甚少,若非纲常伦纪大事,其余户婚田土, 都批到县里去,务在安定聚会,与民休息。至于处处利薮,也绝 不耐烦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只问著晚生,便是『问道 于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的话,而今也不甚准了!」当下酒过数巡,蘧公子见他问的都是 些鄙陋的话,因又说起:「家君在这里无他好处,只落得个讼简 刑清;所以这些幕宾先生在衙门里,都也吟啸自若。曾记得前任 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付衙门里有三样声息。』」王太守道 :「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 王太守大笑道:「这三样声息,却也有趣的紧。」蘧公子道:「 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 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王太守并 不知这话是讥诮他,正容答道:「而今你我要替朝廷办事,只怕 也不得不如此认真。」 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饮,彼此传杯换盏,直吃 到日西时分,将交接的事当面言明,王太守许定出了结,辞别去 了。过了几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项银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结; 蘧太守带著公子家眷,装了半船行李书画,回嘉兴去了。王太守 送到城外回来,果然听了蘧公子的话,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 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 ,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头号板子,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 较了一轻一重,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 ,早隶若取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了,就取那重板子打早隶。这 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全城的人,无一不知道 太守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访闻,都道是江西第 一个能员。做到两年,各处荐了。适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 ,朝廷就把他提升了南赣道,催趱军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书, 星夜赴南赣到任;到任未久,即出门查台站,大车驷马,一路晓 行夜宿。 那日到了一个地方,落在公馆,公馆是个旧人家一所大房子 。走进去举头一看,正厅上悬著一块匾,匾上贴著红纸,上面四 个大字是『骅骝开道。』王道台看见,吃了一惊;到厅升座,属 员衙役,参见过了,掩门用饭。忽见一阵大风,把那片红纸吹在 地下,里面现出绿底金字,四个大字是『天府金龙』。王道台心 里不胜骇异,才晓得关圣帝君判断的话,直到今日才验。那所判 『两日黄堂』便是南昌府的个『昌』字。可见万事分定。一宿无 话,查毕公事回衙。 次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开了城门,抱头鼠窜, 四散乱走。王道台也抵挡不住,叫了一只小船,黑夜逃走;走到 大江中,遇著宁王百十只艨艟战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万火把 ,照见小船,叫一声:「拿!」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走进中舱 ,把王道台反绑了手,捉上大船;那些从人船家,杀的杀了,还 有怕杀的,跳在水里死了。王道台吓得擞抖抖的颤,灯烛影里, 望见宁王坐在上面,不敢抬头。宁王见了,慌走下来,亲手替他 解了缚,叫取衣裳穿了,说道:「孤家是奉太後密旨,起兵诛君 侧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员,降顺了孤家,少不得封授你的官爵 。」王道台颤抖抖的叩头道:「情愿降顺。」宁王道:「既然愿 降,待孤家亲赐一杯酒。」此时王道台被缚得心口十分疼痛,跪 著接酒在手,一饮而尽,心便不疼了,又磕头谢了。王爷即赏与 江西按察使之职,自此随在宁王军中。听见左右的人说,宁王在 玉牒中是第八个王子,方才悟了关圣帝君所判『琴瑟琵琶。』头 上是八个王,竟无一句不验了。 宁王闹了两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 ;那些伪君,杀的杀,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门,并不曾收拾得 一件东西,只取了一个枕箱,里面几本书和几两银子,换了青衣 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择路,赶了几日旱路,又搭船走。 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乌镇地方。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 吃点心,王惠也拿了几个钱上岸。那点心店里都坐满了,只有一 个少年独自据了一桌;王惠见那少年,彷佛有些认得,却想不起 。开店的道:「客人,你来同这位客人一席坐罢!」王惠便去坐 在对席,少年立起身来,同他坐下。 王惠忍不住问道:「请教客人贵处?」那少年道:「嘉兴。 」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 位蘧老先生,曾做过南昌太守,可与足下一家?」那少年惊道: 「便是家祖,老客人何以见问?」王惠道:「原来是蘧老先生的 令公孙,失敬了!」那少年道:「却是不曾拜问贵姓仙乡?」王 惠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宝舟在那里?」蘧公子道?「就在岸 边。」当下会了帐,两人相携著下了船,坐下。王惠道:「当日 在南昌相会的少爷,台讳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孙道:「这 便是先君。」王惠惊道:「原来便是尊翁,难怪面貌相似,却如 何这般称呼?难道已仙逝了么?」蘧公子道:「家祖那年南昌解 组,次年即不幸先君见背。」王惠听罢,流下泪来说道:「昔年 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谊,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贵庚多少 了?」蘧公孙道:「虚度十七岁。到底不曾请教贵姓仙乡?」王 惠道:「盛从同船家都不在此么?」蘧公孙道:「他们都上岸去 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后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孙 大惊道:「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南赣道,如何改装独自到此?」王 惠道:「只为宁王反叛,弟便挂印而逃;却为围城之中,不曾取 出盘费。」蘧公孙道:「如今却将何往?」王惠道:「穷途流落 ,那有定所?」就不把降顺宁王的话说了出来。 公孙道:「老先生既边疆不守,今日却不便出来自呈;只是 茫茫四海,盘费缺少,如何使得?晚学生此番却是奉家祖之命, 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一椿银子,现在舟中,今且赠与老先生以为路 费,去寻一个僻静所在安身为妙。」说罢,即取出四封银子,递 给王惠,共二百两。王惠极其称谢,因说道:「两边船上都要赶 路,不可久延,只得告别;周济之情,不死当以厚报!」双膝跪 了下去,蘧公孙慌忙跪下回拜了几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 被褥之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踪 在外,虽这一点物件,也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如今也拿来交 给世兄,我轻身便好逃窜了。」蘧公孙应诺。他即刻过船,取来 交待,彼此酒泪分手。王惠道:「敬问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 见。来生犬马相报便了!」分别去后,王惠另觅了船只到太湖, 自此更姓改名,削发出家为僧去了。 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蘧 太守大惊道:「他是降顺了宁王的!」公孙道:「这却不曾说明 。只说是挂印逃走,并不曾带得一点盘缠。」蘧太守道:「他虽 犯罪朝廷,却与我是个故交,何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他作盘费 ?」公孙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孙道 :「只取得二百两银子,尽数送给他了。」蘧太守不胜欢喜道: 「你真可谓汝父之肖子!」就当日公子交接的事,又告诉了一遍 。公孙见过乃祖,进房去见母亲刘氏,母亲问了些路上的话,慰 劳了一番,进房歇息。 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说道:「王太守枕箱内还有几本书。」 取出来送与乃祖看。蘧太守一一看了,都是抄本;其他也还没有 紧,只内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诗话有一百多纸,就是青邱亲笔缮 写,甚是精工。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之天子之居所,数十 年来,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 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蘧 公孙听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将他缮 写成数套,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意已 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 旬先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 了,赏玩不忍释手。 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蘧太守知 道了,成事不说,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众名士赠答 。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蘧太守叫 公孙:「你娄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请进来。」公孙领命,慌出去 迎。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余年,甍逝之后, 赐了祭葬,□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 位三公子,讳□,字玉亭,是个孝廉;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 监读书;是蘧太守亲手扶起,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请坐奉茶 。二位娄公子道:「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小侄们在京 ,闻知姑丈挂冠归里,无人不佩服高见。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须 鬓皓然,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南 昌待罪数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 好。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故了,越觉得胸怀冰冷。仔细想来, 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娄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 谁想享年不久;幸得表侄已长成人,侍奉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 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音,思量总角交好 ,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悲痛过深,几乎发了 狂疾。大家兄念著,也终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今兄宦况 ,也还觉得高兴么?」二位道:「通政使是个清淡衙门,家兄在 那里浮沈著,不曾有甚么建议;却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们在京 师觉得无聊,商议不如返舍为是。」坐了一会,换了衣服。二位 又进去拜见了表嫂;公孙陪奉出来,请在书房里。面前一个小花 圃,琴樽□几,竹石禽鱼,萧然可爱。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拄 著天台藤杖,出来陪坐;摆出饭来,用过饭,烹茗清谈,说起江 西宁王反叛的话:「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建了这件大功,除了 这番大难。」娄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为难得! 」四公子道:「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 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 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以成败论人,固然 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四 公子不敢再说了。 那知这两位公子,因科名失势,未能早年中鼎甲,入翰林。 以致一肚牢骚不平,常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 天下!」每到酒酣耳热,更要发这一种议论;娄通政也是听不过 ,恐怕惹出事来,所以劝他回浙江。当下又谈了一回闲话,两位 问道:「表侄亲业,近年造就如何?却还不曾恭喜,毕过姻事? 」蘧太守道:「不瞒二位贤侄说,我只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 了;我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装模作样 ,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 紧,所以不曾让他去拜师就学。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 ;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学业 也不曾十分讲究。近年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 ,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就好了。」二位公子 道:「这个便是姑丈高见。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伤耗元气 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德的通儒。』这个见解对的很!」蘧 太守便叫公孙把平日做的诗,取几首来与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 ,称赞不已。 一连留住盘桓了四五日,二位辞别要行,蘧太守设酒席饯别 ;席间说起公孙姻事:「这里大户人家,也有求著来说的;我是 个穷官,怕他们争行财下礼,所以拖延著。贤侄在湖州,若是老 亲旧戚人家,为我留意,贫穷些也不妨。」二位应诺了,当日席 终。 次日,叫了船只,先发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孙亲送上船, 自己出来厅上作别;说到:「老夫因至亲在此数日,家常相待, 休怪怠慢。二位贤侄回府,到令祖太保公及尊公太保文恪公墓上 ,提著我的名字,说我蘧佑,年迈龙钟,不能亲自再来拜谒墓道 了!」两公子听了,肃然起敬,拜别了姑丈。蘧太守拉著手送出 大门。公孙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时,拜别了表叔,看著开了船, 方才回来。两公子坐著一只小船,萧然行李,仍是寒若朴素;看 见两岸桑荫稠密,禽鸟飞鸣,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里边撑 出船来,卖些菱藕。两弟兄在船内道:「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 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色?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有归来是。』果 然!果然!」看看天色晚了。 到了镇上,见桑荫里射出灯火来,直到河里。两公子叫道: 「船家泊下船。此处有人家,上面买些酒来,消此良夜,就在这 里宿了罢。」船家应诺,泊了船。两弟兄凭舷痛饮,谈说古今的 事。 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饭,两兄弟上岸闲步,只见屋角走过一 个人来,见了二位,低头便拜下去,说道:「娄少老爷,认得小 人么?」只因遇著这个人,有分教:『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名 儒;相符开筵,常聚些布衣韦带。』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