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一人一书 □施蛰存 (摘自《北山四窗》,施蛰存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ISBN 7532119696 施蛰存曾说他的文学创作和学术著作为读书界开了四扇大窗:东窗是他对东方文化 和中国文学的研究;南窗是文学创作,施蛰存是南方人,原籍杭州,寄籍松江, 他以为他的创作中具有楚文化的影响;西窗是他对西方文学的翻译和研究;北窗是 他对我国历代金石碑刻文物的研究考索,这是一门冷僻的学问。施蛰存的“四窗” 都获得了卓越的成就,他的著作成果不但蜚声海内外,被称誉为“大师”,也获得 了上海文学艺术奖的最高奖项“杰出贡献奖”。本书荟萃了除创作和译作之外七十 余年间的施蛰存“四窗”精粹。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上 鲁迅之代表作当为《朝花夕拾》。这里的十篇文章,是鲁迅的纯文学散文,笔调老成 凝重,而感情丰富。周作人的文学事业,创作翻译,两足千古。《狂言十番》与《希腊 拟曲》,虽都是薄薄一本,到底非徒抱字典者所能了事。现在我们的推举标准,请以创 作书为限。鄙意以为周作人先生之文集,自当以《谈虎集》为代表。现在的人,听说话 的本领甚为低劣,看看周先生最近的《苦竹什记》及《夜读抄》等书,总以为是周先生 自己的身边琐事,于是一个正确思想的指导者常被误解为悠闲自得之隐士。所以我举 《谈虎集》为周作人先生之代表作者,其意盖欲使不善听说话的人亦得到一个听得懂之 机会耳。《谈龙集》本来是《谈虎集》姊妹书,例应并举。但该书内容十九只谈文艺, 举“谈虎”而不及“谈龙”者,欲以见周作人先生之大耳。 蒋光慈的小说,我实在惭愧得很,只看过三本:《鸭绿江上》、《短裤党》和《冲出 云围的月亮》。这三本书看过已久,此刻差不多连内容也一点不记得了。当时的印象, 仿佛以《鸭绿江上》为最好,而《短裤党》为最坏。《冲出云围的月亮》最后作,销路 也最大,但我却并不十分满意。大抵蒋光慈才大心雄,气魄有余,遂致描写结构,都欠 周详。因蒋光慈而想到巴金者,无他,因为他们两人之小说,有一共同之特点。此两人 所作小说,几乎可以说全以革命与恋爱为经纬。所谓恋爱不忘革命,革命不忘恋爱者是 也。若说他们是无聊的恋爱小说,则其内容倒非但并不怎么风花雪月,反而十分积极, 颇足启迪青年人革命热心。若说它们是革命的宣传小说 ,则又非但不怎么血腥得怕人, 反而十分旖旎风光,使青年人以革命为风流韵事,乐于从同。至于他们两人小说中的主 人翁,又往往都是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而目下爱好新文艺者又正都是这一批青年,对 症发药,投其所好,此蒋巴两君之所以成为革命大众之作家也。不记得什么人曾经说 过,他们的小说都是“小资产阶级出身的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浪漫主义作品”,此说虽不 免近乎恶谑,但是却不能不算是一语破的了。 近来有许多人称赞沈从文先生的《自传》,那的确是一本好书。但我想不把沈先生属 之于散文家之列,因为他的作品当然以小说为多。我以为,《阿丽思漫游中国记》可以 算得是一本有趣味的书,但那似乎止于有趣味而已,轻松得很,有许多俏皮的地方,可 是算不得好。还看过一本什么呢:《蜜柑》、《石子船》、《从文甲集》、《长夏》, 短篇小说集很不少,可是都有一个内容不纯的疵病,我们倘若严格地来衡量一下…… 喔,我几乎把那本小书忘了,我应该提出这本书来的。在这个集子里的几篇东西,大概 是八篇吧,我可记不清楚了,气氛完全和谐,并且可以说是同样的好,我当时看了这 后,曾经很喜欢过。我尤其爱那篇《柑子》,现在谁还能写出那样矫健有力的小说来 呢? 沈从文先生是一个有意使自己成为一个文体家的作家,写到《雨后》,正是恰到好 处。以后沈从文似乎逐渐地在增重他对于文体的留意,所以在《月下小景》中我们就不 免觉得沈先生有点为文体而创作的倾向了。谈到中国新文坛中的文体家,废名先生恐怕 应当排列在第一名了。废名先生对于文艺上的低徊趣味似乎向来就很爱好,我们从他的 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中已早看出了这个倾向。在写《竹林的故事》的时 候,废名先生写小说似乎还留心着一点结构,他在写第一句的时候,正如大多数别的作 家一样,他多少总知道了在他自己的笔下将写出怎样一篇小说来。但是在写作《枣》的 时候,废名先生写小说的态度,似乎纯然耽于文章之美,因而他笔下的故事也须因文章 之便利而为结构了。从《枣》而《桥》而《莫须有先生传》,这种倾向便愈加发挥得透 彻,废名先生遂以一个独特的文体家自别于一般作家了。 看废名先生的文章,好像一个有考古癖者走进了一家骨董店,东也摩挲一下,西也留 连一下,纡徊曲折,顺着那些骨董厨架巡行过去,而不觉其为时之既久。而他的文章之 所以使你发生摩挲留连之趣者,大抵都在于一字一句中的“排趣”,--这是日本人的说 法,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起来,也就是所谓“涉笔成趣”。 “涉笔成趣”,谈何容易,在作者是要能自然,此趣才显得灵活生动;在读者是要有 会心,此趣才能被领受到。对于别人的文章有会心者能有几人?而况此会心尚各有深浅 远近之不同?所以废名先生的文章不容易获得大多数的读者。夫文体家岂必责其大众化 乎?再说作者自己这方面,我既拈出“自然”二字,则我对于废名先生的《竹林的故 事》以后的三本著作之选择标准,自当以此为归。我以为我应当推举他的《枣》。 我虽然不说《桥》与《莫须有先生传》的文章技巧有多大的不自然处,但《枣》这一 集中的文章似乎更自然一点。在《桥》与《莫须有先生传》中间,废名先生似乎倾注其 全力在发挥他的文趣,希望过高,常常不免有太刻画的地方,或者是迂气,或者是饤饾 气。在《枣》这一集中,幸而他还有一点写小说的欲望,在有意无意间来几句洒脱 隽永的文章,遂有点睛之妙。但是在《枣》这一集中,也未尝没有使人憎厌的地方,其 他的我可记不起了,现在只仿佛记得有篇题名为《四火》的,最后一段文章,是复述了 一个民间的笑话,以鸡谐音X(从尸从穴),在作者或许以为很有谐趣--或说幽默,但 我们看了之后,总不免攒眉,以为恶札也。总之,大醇小疵,人人都有一些。 下 三位女作家,论她们在文坛上声望的先后,该是冰心第一,凌叔华第二,丁玲第三。 她们都写小说,也都以小说成名。可是对于冰心和丁玲两位,我却不想举出她们各人的 一本小说来作为她的代表。冰心的小说不多,我不记得一共出版了几本。我自己只读过 了《超人》和《往事》两本。我以为冰心毕竟是“五四”时代的作家,她的小说也只是 开风气的作品。现在我们看《超人》一集中几篇作品,多少总觉得幼稚了。至于她以后 的作品,题材总还是那么狭隘,感情总还是那么纤弱,若不是她那纯熟干净的笔致足以 救济,或说遮掩了这种弊病,真是很危险的。冰心又以诗名家,可惜她的小诗又是但开 风气不为师的作品。《繁星》、《春水》以及后来的诗作都是一贯的绝句风的诗,仅有 玲珑透剔的佳句,但不可能成为诗坛的奎宿。这种情形,我相信,或许正是女流作家的 优点,但我既然不主张把男女作家的作品分两种标准来衡量,那么也只好委屈她们了。 现在我宁愿推举《寄小读者》为冰心的代表作,这意思是表示我宁愿认她为一个散文 家,因为一个好的散文家,可以奄有诗人和小说家的长技,虽然在《寄小读者》一书中 有许多吟味中国旧诗的辞句,我还嫌她太迂气了一点。 从技巧上说起来,丁玲的小说无论如何总以《在黑暗中》为最好。《母亲》确是一部 经过了长时期的考虑而写出来的文章,有作者所要表现的思想,有所谓准确的意识,但 是这些都依靠了一个真实的内容。她要写她自己的母亲的一生,这不是凭空虚构的作 品。然而这并不是小说,这是一种新型式的传记。 现在我们要谈到凌叔华了。她是一个稀有的短篇小说家。我看过她三本书:《花之 寺》、《女人》、《小哥儿俩》。 我以为凌叔华是一个懂得短篇小说作法的人。她的小说,给予人的第一个好感就是篇 幅剪裁的适度。使读者,或是毋宁说使我,不感觉到她写沓太拖促了,或太急找了。在 最恰当的时候展开故事,更在最恰当的时候安放了小说中的顶点。有几篇小说似乎根本 没有什么结构(Plot),但也决不使人以为是一首散文诗,如冰心的《超人》中那篇 《最后的使者》一样。这种小说恐怕是间接地受了柴霍甫之影响,而直接地受了英国女 作家曼殊斐儿及蕙儿荪(Romer Wilson)之影响的,我猜想。凌叔华的三本小说中,我 投《花之寺》一票。 沙汀的小说,我只看过一本,他的处女作《法律外的航线》。最近出版的《土饼》, 从前似乎曾经看见过编好的稿本,不知现在的是否仍是那一本的内容。为郑重计,我看 就投了《法律外的航线》一票吧。 张天翼,不错,是一个讲究技巧,而且在写作技巧上确有特殊成就的作家。我们看张 天翼的小说,总觉得流畅无阻,转折如意,故事的展开与进行,作者能够随意驾驭,一 点不费力气,一点不着痕迹。而尤其在对话方面的成就,张天翼可以说是中国作家中的 第一个。有谁的小说中能有张天翼的那样不粘不滞的对话呢?我常常在怀疑着。不必在 下笔时顾到小说的技巧,而自然显出了纯熟的技巧,这是宜僚弄丸的本领,读者万万不 能以为他是随便写写的。但是张天翼也不是一个完善的作家,正因为他不必很艰苦地组 织他的小说,他的写作态度有时遂不免于不庄。正如一个娴习的卖解女子,在半空中走 绳索时,尚不免要卖弄风骚,向看客做一个俏眼儿,张天翼也常常喜欢在写作时弄一点 不必要的文字上的游戏。例如把Chocolate译做“猪股癞糖”,把Turgeniev译做“吐膈 孽夫”,把“恋爱了”“恋了爱”,把人名字取得很滑稽,把成句用在很不相干的地 方,这种种故意逗读者发笑的小节目,似乎是张天翼自己最得意的玩意儿。而据我看 来,却损失了他的作品的严肃性不少。这是一种写作上的最不好的倾向,不幸张天翼却 洗刷不了这种弊习,每一篇里多少总有着一点。至于张天翼的作品,到现在已出版的恐 怕不少了,若要我举一本代表作的话,我预备举他的《蜜蜂》。但这是得声明一句,我 觉得张天翼的每一本小说,彼此并没有多大的差别,我之所以举《蜜蜂》者,只是因为 我对于这一集中的几个短篇,看得最熟,印象最深而已。 提到张天翼,我不由的要想起了听说如今流落在香港的穆时英先生来。这个人之显现 于文坛,正如一颗慧星,而其衰落,却像梧桐之落叶,今日飘零一枝,明日飘零一叶, 渐渐地至于柯残枝秃。我不知道他以后能不能有重发春荣的机会。现在且不必为他慨 叹,我们应当谈谈他的作品。他和张天翼两人,可以说是同时起来的两个能表现新技巧 的作家。张天翼善写士兵生活,穆时英善写都会生活。张天翼善写对话,穆时英善写都 会中人的种种厌嫌的情绪。而两人的造句修辞都以轻灵流利见长,两人的小说都没有结 构谨严曲折的故事。但在他们两人初起来时,读者都为他们的小说所风魔了。这就可证 他们的小说在技巧及风格上的成功。 穆时英的为人和他的写文章的态度,可以说是很和谐的。他写小说,正如蚕吃着桑 叶,东一叶、西一叶地吃进去,而吐出来的却不再是桑叶,而是纯丝了。穆时英不但曾 袭用了日本某作家一段文章,在他的作品里实在还包含着别人的许多诗文。据我所知道 的,他的小说中有许多句段差不多全是套用了戴望舒的诗句。我们若了解得他的小说的 技巧和作风就是这种别人的好思想、好辞句的大融化,那么对于他的技巧和作风,也正 不必怀疑了。 这一票,我有点投不定。反正都可以,现在就算投了一票《公墓》吧。但得声明这并 不是表示《南北极》不如《公墓》的意思。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