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谁不骂人

　　陈村

　　如果有本讲述骂人历史与技法的书，我会买它。尽管人们都说不骂人，但不
骂人是不可能的。一旦恼火，圣人孔子也骂，“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前面四
个字竟变作成语。而“樊迟，小人也！”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鲁迅的名骂是
“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如果读他的书信，精彩更多。他称某君为“鼻”，
没有骂词，极度的轻蔑却跃然纸上。毛泽东把“不须放屁”写入词中。《金陵春
梦》一书，最让人记住的是蒋介石爱骂的“娘希匹”。男人就不说他了，连高雅
的宋庆龄都曾骂过江青“无耻婊子”，可见人要做到绝对不骂人是很难的。

　　骂人最有地域特征和文化心理，其他的意思可换用外地或外国语传达，惟骂
人非本地土语不爽。北京球迷一生气，万人狂呼“傻B”，虽大力劝阻而不绝，
便是一例。海派比较怜香惜玉，它的骂法是骂男人：戆卵，阿胡卵。我曾向阿城
讨教过他小说《棋王》中的人物“脚卵”的出典，阿城说，是和他一起插队云南
的上海知青教给他的：长脚就是脚卵。我生在上海，不三不四的话听了许多，未
听过有此说法，也许仅仅流行于一时一区？存疑。

　　所谓骂人，最常见的招法是和生殖挂起钩来。例如《水浒》中的李逵，动辄
称人家鸟人，皇帝也是鸟皇帝。网上的简写是TMD，用得太多，许多论坛设置了
过滤程序，把这组字母自动剔除了。小时候没人向我解释什么是下流。如果和上
流相对，我理解，但它分明不是那个意思吧。我对种种奇怪的骂法很感好奇，曾
请问大人“拿摩前腿”是什么意思。大人立即板下脸来，斥责我不学好，竟学下
流话！哪里是自甘下流啊，可怜我至今不明它的真意，识字多了，猜想“前腿”
大概是“贱胎”的讹读吧，而“拿摩”必是“你妈”了，那是通用的范例老一套
的构成。同类的词还有“勒妈妈的”等等。那些词都是汉语中的地雷，离它远一
点为好。那时的上海流行一种最普及的语句，四个字，其实只是陈述了一个万难
推翻的常识，但它不仅是下流的还算骂人的。它究竟是不是骂人呢？后来，经过
比较，我觉得香港的命名最为准确贴切：粗口。我们人类不是文明兮兮了吗，某
些事情不是回避公众了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去提它就粗鲁了，即便用上□
□□□还是不雅。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多说了。

　　既要骂人，指向人的生理总是比较爽气。有天朋友们在说话，一年轻女士一
激动用上“这个老女人”称某女，旁边的阿城立即打住她，缓缓地说：你也要老
的。小时候最愿意称人家“小矮子”或“这只矮冬瓜”，对方不知道矮个子的名
人多多业绩辉煌，所以一下子就自卑了。他们叫我“大头”，还唱“大头大头下
雨不愁”的儿歌。大概是发现仅仅“大头”没有攻击力度，便加上后缀，改称
“大头黄鱼”。是啊，你成了黄鱼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人为了表示自己在进化上
的优越，常常喜欢拿动物来说事。多年前股市暴跌，我在人大会堂听朱总理讲故
事，他竟知道外面在传“中国股市没有牛市没有熊市只有猪市”。他倒不生气，
笑说“他们是骂人不带脏字啊”。不带脏字，是最狠的骂法了。什么“比西施还
美，比王昭君还美，还比得上杨贵妃”，在修辞手法上是挖苦，挖得你苦。有这
样的例句存世，说好话也要小心了。上海小说家孙甘露，我敬他叫他孙老师，他
说我是骂他。至于在我的女同事前，更不能造次，不然立即被派作“十三点”。

　　说到这里，有段妙文可当坏人家名誉的教案，不可不抄。1938年7月，武汉
的《大公报》上，一连两天刊登启事一则：“王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
属平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携去之细软衣饰金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唯
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郁达夫谨启。”

　　人进步后，高明些的骂法是指向人的智力。据陈村推想，前一种肉身之骂发
端于人类着衣拥有隐私之后，这一种骂法起源于发现智力的作用大于体力之时。
攻击肉体改为攻击精神。屈西，寿头，白痴，傻瓜，呆瓜，阿木林，寿棺材，戆
徒，孬子，反正说的是一个意思：IQ很低。这些骂法不那么尖锐咸湿，再说IQ本
是见仁见智的东西，因此招来的反感度要低于上面那种，它也就更多地被用于熟
人情人之间的玩闹，似乎非如此不能展示其特殊的关系。所谓的“打情骂俏”，
不骂如何俏皮得起来？

　　与此相仿的有：小把戏，小东西，小浮尸，小棺材。鲁迅恋爱的时候称许广
平为“害马”。我儿时的邻居称其子必是“小早死”。称人称到了死，还有更强
烈的亲昵吗？《日出》一剧，有“小东西”一名。三十年前，我友读了十分佩服，
写文章赞这三个字，出现在不同人的口中都不突兀，人说是人话，鬼说是鬼话，
可以爱死也可恨死，意味绝不相同。还有哪个词可做到这样呢？

　　人生梦多，骂词肉多。我至今听到最文明的骂法是古建筑专家陈从周老先生
的那个：没文化。他骂人最解恨的便是这三个字。就我见闻，上至市长下到小吏，
只要有损古文物的保护，都曾获他斥骂。一个人，既然没文化，其他也就不必再
论了。

　　在网上，我见过对闽南骂词的分类解释，还用了表格的形式，可以算作学术
研究。其他的谩骂很多，可惜没找到各地的骂人大全。这种文化现象，一向是经
久不衰自生自灭的，民间的智慧特别发达，极有创意也特别狠毒。那种爱把人称
作土鳖或乡下人，称作瘪三的战法就不说它了，林林总总，所谓的“骂人”，实
在难以一言而尽。多年前，韩少功在小说中写了一句“大大方方的生殖器”，并
无淫秽的意味，被《上海文学》编辑的红笔理直气壮地勾销。等到我写长篇《鲜
花和》，文坛开明许多。我用上海最经典的粗口“册那”来写那个知青的心理：
“我是这个城市的混帐儿子。在乡下的那些年间，我甚至苦苦想念上海的市骂，
那多好的永恒的市骂－－册那！我被剥夺了那个城市居民的一切特征只是小心地
收藏着一句册那。我仗着这句册那回到了上海回来了才把它放下。”编辑提出异
议，我坦诚相告，我换不出别的词。他们大概也换不出，就算了。

　　其实，任何词都不会自动淫秽。要是不信，请读名著《差特莱夫人的情人》。
情浓得化不开的时候，他对她说，你是什么什么。我要是抄出来，很多人要吃不
消，各位自己去查吧。

　　2002.9.23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