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作者授权新语丝在网络发表) 我看王朔 萧为 “我看××”是好的类型题目,就象几何学讲的“两点间最近的是直线距离” 一样,能轻而易举地把“我”和绝不相干的对象联系起来。况且以“我”为主,任 意挥洒,占尽先手。延伸到哲学上,说不定会闹出“主客体”的玄奥题目。记住不 要听成“主客踢”,那是中国足球迷的伤心地,足球又是当今中国的“四大俗(或 恶?毒?)”,不谈也罢。 这题目用于本文倒不牵强。回想起来,在读金庸之先,我就向人推荐过王朔。 要不是偶尔提及,自己也不相信居然会是这样。 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因去悉尼麦夸里大学参加一个国际会议,我会后顺访了 澳洲几所大学。因为算是社科院头一个访问澳洲的学人,所以在堪培拉国立大学时, 东亚语文系还郑重其事安排了一个座谈会。国外大学文学和语言学没有明显的殄域, 于是有语言学教师询问有无适合社会语言学研究的小说范本。我知道口语的流动和 变异性极强,时与势移,一会儿一变。拼音文字字随音转,变化越发明显。唯独汉 字是象形文字,文从字顺,语言也相对稳定。但以北京话而论,从《红楼梦》到 《儿女英雄传》,再到老舍小说,然后是林斤澜、邓友梅、苏叔阳等的发扬,两百 年间,遣词造句和习惯用语发生的变化已相当之大。那么最新的代表是谁呢?我想 了一下,说是王朔。那位教师还仔细地问清楚姓名、作品的写法,记到她的小本本 上。说来有趣,从澳洲去到新西兰,我才开始看金庸的。 我搞古代小说。80年代中期以后,就不大翻当代作家的书了。这倒不是头脑冬 烘得“非秦汉以上书不读”,而是失望,实在提不起兴趣。何况批评界的评价和自 己的观感相去太远,也不能信任。但王朔的几种小说却在偶然情况下翻阅过,人物 故事留的印象都不算佳,但记住了语言。 文革中我从北京到北戴河一所中学教了八年书,学生就是和王朔同龄的这茬, 没有升学指标的催逼,和学生的关系相当不错。王朔毕业,我也离开了教职。这茬 学生是失学的一代:文革开始后才上小学,没认俩字儿就批刘批邓,斗私批修,批 林批孔,然后批回潮,批周公,批邓,批四人帮。总之上学就是批斗,一批就是十 年。既无稳定教材,又看不到课外书,写出的作文全是一个模子,最擅长的就是现 成套话的“革命大批判”。“大批判”一经调转枪口,后来被叫做“解构”了,这 是后话。他们的父母也同样忙于批斗,无暇顾及教养,所以终日游荡无依,个性容 易畸形发展。和志满意得而后又苦大仇深的“知青”相比,他们已亘隔代沟,完全 两码事儿。玩儿不在一起,尿不到一壶。 正因为此,读王朔小说时,我有一种重新理解这批学生的潜意识。印象之一, 是文革前后中学生骂人的词儿,都淋漓尽致地写进去了。当然不光是骂街,还有些 自个攒的词儿,语法虽不通,却有股“哏”劲儿,象“过把瘾就死”啊,“玩儿的 就是心跳”啊,“爱你没商量”啊,“我是流氓我怕谁”啊,倒也朗朗上口。(“ 顽主”是趸的清末明初老词儿,就象“大腕儿”,即金庸小说中“扬名立万”的 “万”。“砍”来自东北兵团知青,亦与王朔辈无关。)但语言是思想的外壳,这 股傻小子浑不吝的劲儿(有人赞为“个性的张扬”),和崔健的“摇滚”一样,刚 好与80年代中期以来的都市青年和大中学生的情绪合辙,因为改革带来的社会震荡 冲击,以及多元价值选择,引起了他们的迷茫、彷徨、空虚、失落和紧张。在当时 “新时期文学”清一色“反思文学”和“知青文学”的暗淡的底色中,这种情绪和 语言显得极为“跳色抢眼”,于是一下子流行开来。 在一篇《续论“他妈的”》的文章中,我曾写到: “看过《动物凶猛》和据此改编的获奖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的人,想必记 得在文革‘造反’的大中学生屁股后头,还跟着一帮拖着鼻涕的幼儿园和小学生娃 娃。这些娃娃长大后成了北京的作家和电影人,记忆最深的就是那时‘张口就骂, 举手就打’的快活时光。和三十年代上海‘普罗文艺’不同的是,他们自觉圆熟地 驾驭着‘骂’的语言,驶向一个又一个胜利的港湾。当代小说电影中类似语言的运 用,已经到了无所不至的地步。其中也有出神入化,特能表现情绪和生存状态的, 也有点缀人物性格处境的,但更多的就是快乐快乐嘴。好在演艺圈人士本来擅长此 道,连真正的‘大老粗’们都为之赧颜而瞠目结舌,绝对不需要再‘深入生活’了。” “说来这背后还真有一套玄妙高深的‘后现代理论’,其核心只是四个字-- ‘消解神圣’。据说美国的‘黑色幽默’,就是打把污言秽语写进小说开始的,比 如《二十二条军规》,比如《麦田守望者》,照说都是与‘文革之骂’差不多同时 产生的。看不惯了?懒得跟谁谁说理,‘骂’就意味着批判,‘骂’就代表着消解, ‘骂’就是‘后现代’。越是过去以为‘神圣’的东西,越是要痛快淋漓地‘骂’。 在这种气势如虹的鞭擗下,还有什么不望风披靡的存在呢?” 一开始,王朔曾受到正统派评论家的着意漠视。但随着他小说的流行,以及随 之而来影视编剧及改编的风行,风向开始变了。记得有次我为找人闯入会议室,里 面正在进行热烈的“后现代文学批评”的辩论,好几个文学所和北大的博士争着拿 王朔说事儿,什么“消解”啊,“解构”啊,引经据典,真的似的。举办者把我摁 在座上,被迫听了一阵儿。一位外文所的老者曾提出反驳,自称写了“两本后现代 专著”的一个博士反唇相讥,说老者根本不懂,他是专门写信请教了某位欧洲权威 后,才有此卓见的。不料老者莞尔,说那位权威和他多年至交,经常往来,所述决 非此意。有了这次经验,我对国内学人的“后现代”理论平添了疑心,宁愿相信自 己的判断了。 王朔在影视界红火,起源于宾馆“砍出来”的新都市言情剧《渴望》。但更重 要的是得益于文化市场开放的难得机缘。盖因90年代初电视普及率和覆盖面直线上 升,而节目源却捉襟见肘,濒临枯竭。中央台搞的第一部连续剧是《敌营十八年》, 接着是以“普及古典名著”的设想,拍出来的《西游记》和《红楼梦》等。好也是 这口,不好也是这口,攥够钱买彩电的观众正在兴头上,远不满足。于是“北京电 视艺术中心”的人精们,抓住这个与中央台叫板的机缘,独辟蹊径开始了策划。一 帮子文艺界的圈内子弟也自组班子,搭上了这班车。电影电视猛一通招呼,把全国 人民唬弄得一楞一楞的。难怪被王朔视为“兴趣点”和“支柱”。 俗话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比如卢卡斯,比如斯皮尔伯格, 比如……成龙、金庸,就一直变着方“领导潮流”。可这几位爷,不是拿当爹当妈 的“老革命”开涮,就是指“小脚侦缉队”和小保姆说事儿,依然是“大批判”的 套路腔调,不过改叫“解构”了。从人格成长过程讲,未尝不是对失去孩童时代的 心理补偿和报复,在小圈子里倒也过足了瘾。偶尔有点都市纯情,可比日本青春偶 像剧显得太油滑世故,比美国青春歌舞片又太单调乏味。尽管依赖政策对国内文化 市场的保护,及不容置疑的电视媒体霸权,那么着坚持了好几年,可随着观众兴趣 转移,文化圈明白人增多,老戏法很快就不开糊了。到观众腻烦,媒体念三音儿时, 不光是王朔写不出来干着急,依仗爹妈就在圈内的那帮哥们儿,混得也“有点烦” 了。 王朔在口语化语言上吃到甜头,也以此自命不凡,藐视他人。其实不必。历史 证明,依赖口语的创作有三大局限或弊病:一是“鲜活”同时意味着果子市的“鲜 货”,时过境迁,易生霉变,道理即是前述“社会语言学”的课题。譬如书家视为 拱璧的王氏《大热》、《鸭头丸》、《地黄汤》诸“法帖”和虞世南之《左脚》, 皆当时口语写就的日常小简、手札、便条,用钱锺书的话说,“家庭琐事,戚友碎 语,随手信笔,约略潦草,而受者了然”,今人则非专家注释不能明白。又唐宋时 佛家唱经,艺人说话,更注重口语以为法宝,但却端赖文字稳定的说话“底本”流 传下来。二是口语用得恰当,对于刻划人物,提调情绪有益,个别的也出彩。但正 如味精出鲜提味,却决没有光吃味精的。王朔小说所以形象单调,人物扁平,部分 原由是他们都操着同一话语。三是光靠几句口水话挑着,不能擅称“京味儿文学”。 此中道理无他,盖蹬三轮、卖冰棍、练地摊的也会。有阵子满大街瞎饶的“文化衫” 上,都写着“烦着呢,别理我”,“点儿背,不能怨社会”。冷不丁碰上个把外地 商贩,也卷着舌头在说“爱谁谁谁”。前些年偶尔在摊上见到本《我是一只毒蜘 蛛》,里面收的文章差不多都是用王朔语言练王朔的,把京城没见过大世面小油子 的刻薄、阴损、傻狂、蛮霸摹仿得惟妙惟肖。我想这也是“社会语言学”的范本, 立马买了一册。 王朔的困惑和两难,就在于他纯粹是被机遇“催肥”的。自己个还没来得及好 好长开,花骨朵似的,就被一窝风撮进市场卖了个大价钱。无论个人成长的学养经 历,还是从艺以后的遭际运气,都谈不上“经风雨,见世面”--但别又哭着喊着 往四人帮哪儿赖,很多他的同龄人又回到学校,或重新学习,补足了人生学养的成 长体验。当时的批评界应当负有责任,利用过他的出版、影视界更是难辞其咎。王 朔自承,小时候“我属于净挨打的那种”。从他的人格形成看,自傲和自负是一个 硬币的两面。大的文艺圈里,他自觉着是被排斥被轻视的,所以特别愿意强调不屑 为伍,时常以嘲笑讥讽与之对抗;小圈子又一度以他为中心,学力格调嗜好追求襟 怀气度过分趋同,以玩世不恭,调侃互骂为游戏,但闹崩就翻。王朔其实孤独,他 从来都没有可称为“朋友”的人生阅历,也没有易卜生《人民公敌》主人公的那种 成熟、坚持和主见。如果有心理学家对王朔作品进行分析,应该是很有意思的一篇 文章。 如果一个人惶惑愈深,自卑愈显。蓄积既久,难免想以突然宣泄,来寻求强烈 快感。这次他以“正统文学”自居,突然发动对金庸的“革命大批判”,符合他的 个性和路数,未必是自我“炒作”。炒作的好事者,恐怕是何记者和他的中青报哥 们儿们,老想煽出个由头,闹出点影响,也能理解,只是“编者按”写得驴唇马嘴 的,就像传统三口相声中“腻缝儿”蹩脚,一张嘴托不住两家话,打开始就散了黄, 只得自个踅到前台来当“托儿”。“戏法”没有玩溜,现眼了。 说起来,我还真的“看”过一次王朔,那是很偶然的情况,谈不上是缘分。好 几年前,电视台的朋友请饭。在石景山一家饭店里,忽然旁桌有人向我们这桌一位 先生叫老师,于是大家都回头去看。打招呼的是《编辑部的故事》导演赵宝刚,王 朔的座位正好和我“背靠背”,够紧密的,于是彼此瞄了一眼。那桌多是当红角儿, 这厢却无“追星族”,所以相视一笑,各吃各饭。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