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金庸VS文字暴力 □李多钰   2001年的春天真是金庸的春天。央视《笑傲江湖》未播即已先热,开播 后更是引来了一轮全国性的笑骂;四月份,以“金庸”命名的总编号为1093 0的小行星又被提名委员会正式通过,从此,广袤的太空“江湖”上有了一颗名 叫“金庸”的小行星。五月份,金庸现身岭南又在当地掀起了一股热浪。   5月20日,一直未在岭南有过公开的学术交流活动的金庸先生,甫抵广州, 就受到了当地媒体的热烈关注。尽管金庸先生未对岭南文化作出任何深刻的解析, 人们普遍流露出来的情绪是,来了就够了,按照中山大学施爱东先生的说法, “重要的不是金庸说什么,而是那是金庸说的”。金庸此次岭南之行是受中山大 学校长黄达人和广东省文艺批评家协会主席黄树森之邀,由河南辗转而来,之后 还要再去天津,所以行程安排非常紧凑,21日在中山大学演讲,22日当地文 化出版新闻界为金庸召开作品恳谈会,23日与广州读者见面,三天行程马不停 蹄。   记者有幸在金庸先生岭南之行的最后一天约到他的专访,在他下榻的花园酒 店与他倾谈了当代语文的一些话题。在这次谈话中,金庸先生反复提到了他对中 国文化优雅传统的神往与坚持。金庸先生是浙江人,人文的底蕴也是江南的、吴 越文化的底蕴,从他在《天龙八部》中对吴越风情充满感情的描写,我们可以感 受到先生心底深深的吴越文化情结。   关于文字暴力   金庸:昨天的记者招待会你也参加了,问了些问题,我记得。现在你不妨再 问些问题。   记者:今天主要想跟您谈一谈有关白话文和当代语文的话题。有人认为您的 文体继承明末清初的笔记体比较多一些,而梁羽生继承更早一些的古文传统多一 些,您自己怎么看?   金庸:也不是明末清初的,我这个白话文的惟一的标准就是不要欧化。用中 国的文法,用中国的传统文字来写。我是绝对避免欧化在小说中出现的,梁羽生 好像这方面就不是故意的。他本身中国文学修养很高,文字还是很优美的。他对 古文诗词都是很有修养的。   现在的很多人写文章好像是用英文的文法来写的。我在浙江大学开过会讨论, 讨论一些当代语文的问题。武汉大学有位教授讲一番话我觉得很同意:现在很多 人写文章不是写的中文,写的是欧化的,西洋文字,用中国的文字写的西洋语言, 这个不是中国的传统文字,所以我看不懂,他讲的不是中国话。   记者:听说您对现在文字的暴力比较反感?   金庸:这个是“文革”时候传下来的一种不好的后遗症。文字暴力不单单是 文字的暴力而已,这反映了中国优雅的优美的文化传统在一些写文章的知识分子 中没有了,这反映了他内心的暴力,放弃了优雅的文化。(您觉得首先是他内心 优雅文化的缺乏?)文字暴力表现他内心的暴力倾向。(“文革”之前?)这种 倾向“文革”之前也有,但是“文革”以来全国性都这样了。以前有的话,你一 写出来,人家感觉你不好,就说你这个人不好,就暴露了自己的缺点,所以有的 人有节制,他内心有这个暴力,但是他不敢写出来,好像讲粗口一样,一讲粗口 骂人,一讲出来人家马上就说你人品很低下,很差,那讲粗口的这个人内心也感 觉到,所以他本来也要讲的,他就节制了,不敢讲。但是经过“文革”以后,大 家普遍化了,全世界都讲粗口,这个文字暴力表现出来就不以为耻了。文字暴力 还是反映一个人人格卑下。   记者:现在骂人的风气在文坛也比较流行……   金庸:“文革”以后把可耻的事情变成不可耻的了。这是违背中国的优雅传 统的。(您觉得中国古汉语的那一部分源流在现代文坛还有没有流传呢?)写的 文章跟说的话还是有区别的,全世界任何国家讲的话跟写的文字总是这样,所以 古汉语的传统不可能全部消失的。有一句常用的话说“现在这个世界越来越糟糕 了,每况愈下”,这个就是古汉语了,还是变成我们口头语了。   传媒在推广语言暴力方面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不好的作用。现在办报如果能够 把暴力语言改一改,改一些更优雅的文字就好了。   记者:您在报纸上假如看到骂人的文风会怎么样感觉呢?   金庸:我觉得没有修养很无聊的,我不大去看这种文字。一个人文风差的话, 品格也就很差了,品格很差的话就不值得去看他的文字了。   现在这种风气比“文革”的时候已经好多了。现在慢慢减少了。受过教育的 年轻人如果写文章的暴力倾向太多的话,人家会看不起的。   关于文人办报   记者:您办的《明报》是香港历史上文人办报成功的典范,但是现在您觉得 文人办报是不是走到了尽头?   金庸:文人办报,文人在组织编辑采访当然是好的,但是办报主要是企业家 的工作比较困难,对文人来讲,就不会做。但是现在世界上教育发展了,文人和 非文人的界限也磨合了,很多大企业的主管人员都是大学毕业生,但不一定是念 文学的人,可能是研究科学的人,你说他是文人也可以,所以这个文人定义比较 模糊了,受过高等教育就是文人。管理一份报纸是相当困难的,需要各方面的人 才。单单是读中国文学,就很难办报了。    记者:当时您的旗下汇聚了一批文化精英,您对人才的综合素质是非常有眼 光的。   金庸:香港社会是一个很商业的社会,学中国文学、西洋文学的,他自然而 然接受到工商业的熏陶,这些文人到了香港社会中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文人了,工 商业跟企业管理他也有知识,所以在香港文人办报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是在内地 就不行了,文人归文人,企业家归企业家,分得很清楚,香港不是这样。   记者:广州的报纸您看过吗?   金庸:有看。南方日报、南方都市报、广州日报这些报纸基本上内容还是很 好的,文字暴力不大有,比较清秀文雅的。说到到广州来的感觉,以前香港基本 法在这里开会,开会的代表有些家属觉得广州人讲粗口,在火车站飞机场老是听 到广州人“三字经”的话,这次我来就没听到,有改善。香港人讲粗口也很多人 的,但是在香港如果公开场合讲粗口人家会觉得是可耻的,他自己也会收敛。   关于中国文坛   记者:王小波的文章您看过吗?   金庸:王小波不是文字暴力,他是蛮幽默的文风,趣味性的。   记者:我想请您对国内的作家的文字发表一些意见。比如说贾平凹……   金庸:贾平凹的文字也很好的,他也不是文字暴力,他有时候写像《废都》 这样的内容,描述西安青年的性生活,这倒不是文字暴力,是对实际情况的描写, 我觉得也是可以的。   记者:莫言最近有一部《檀香刑》,您看过吗?   金庸:莫言的文字我很接受,很欣赏。莫言有些文章写得很好的。《檀香刑》 我还没有看过。莫言我看过他的一些短篇,写得很好。   记者:南京的作家您关注过吗?像朱文啊……   金庸:朱文,我看过,写得很新潮、很前卫的,我看了一下,不大看得下去, 我觉得他在文字上文风结构不像中国话,比较欧化一些。欧化的文字我情愿去看 英语法语,不用去看中国人写的了。   王安忆我喜欢的。才写的这些过分意识流的我就不太接受了。   记者:那京派的比如王朔的您看吗?   金庸:王朔的我看过一本《盗主》(记者注:大概是指《顽主》)。他反映 北京街头青年的心态,对这些人我没有接触过,不了解,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所以我看过就算了,也没有深入地好好地去研究。他的语言,有些话我也不懂, 京味特别重,讲的京油子的话,地方色彩特别重。   中国文坛,莫言的余华的这些都是写得很好的。   关于历史小说   记者:您曾经在很多场合表示过您想写历史小说,不知道现在的进展如何?   金庸:我本来想写历史小说,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但是越研究下去就越觉得 历史小说这个观念将来要放弃了。我打算不用小说体裁了,写通史,中国通史吧。 写小说有时候自己创造,假的东西放进去,我想写真的历史。   记者:您的小说像《书剑恩仇录》和《鹿鼎记》对清史的叙述很有想法,您 对清史的研究很深吧?   金庸:有些也没有研究。研究历史的话就细节都要注意了,过去历史的知识 很不够,这几年都在补。我对清史的研究不及二月河。我很喜欢看二月河的东西, 我觉得他对清史的细节什么的都研究到了,以前我没有注意到这些东西。《雍正 王朝》写得最好,但是也有些夸张,男女感情上面的描写比较粗糙一点,还有结 尾我也不怎么同意,雍正这样一个一国之君为一个女人去自杀。但是基本上整体 还是不错的。乾隆的那一本就比较粗一点,没有主题。“雍正”的主题很明确了, 脉络是一致的,一方面是说权力斗争,一方面肃清贪污腐败。对乾隆的评价,作 为历史学家,这样评价还是可以的。在中国写历史小说的作家里,二月河是比较 严肃的,不会乱来。   记者:高阳的小说您怎么看?   金庸:高阳的描写非常细腻,文学的修养比较高,但是高阳的一个缺点是非 常罗嗦。我跟他是好朋友,有时候跟他指出过这个问题,但是他说这是个性,改 不了的。他不舍得放弃一部分东西,影响了他的小说的价值。他的个性不大容易 集中。   关于电影改编   记者:您表示过非常希望李安来拍您的电影?   金庸:他拍电影我欢迎,如果他来拍的话我可以版权送给他不要钱让他拍。 我认为他拍得很不错的。他就是优雅的气质,而且他懂电影。做电影做电视要做 细的,很多香港、台湾、新加坡的导演他不懂电影的,拍过很多戏还是不懂电影。 拿电影来讲故事肯定是会失败的,电影要做戏的,京剧也好话剧也好,总是要做 戏,讲爱情也好权力斗争也好,表现出来要感动观众,使观众觉得好看。以前他 们那些编剧很笨的,把故事从头来讲,像(央视的)《笑傲江湖》,就是把这个 故事从头来讲,讲到最后,篇幅不够了,就很快地结束了。   记者:您对《笑傲江湖》的开头似乎特别不满意……今后还会再跟央视合作 吗?     金庸:央视也有它的优点。第一是他们投资很大,播放的范围很广,所以以 后要是再合作的话我要跟它提一些条件,哪些地方不能修改。一个人出场在中国 的传统小说里是很重要的,好像《三国演义》,写诸葛亮,刘备“三顾茅庐”, 这个人的出场是很郑重的,能把一个人的重要性突出出来。我写《书剑恩仇录》, 陈家洛出场也是这样的,很多人去接他,观众和读者会觉得这个人很重要,这是 中国的传统做法。你看一套戏,大将出场,要有很多龙套先出来,渲染一个人的 重要性。中国文化的传统是很重视这个的。   关于从政的失败   记者:有人说您写《鹿鼎记》、写《笑傲江湖》,之所以对人性和官场观察 得如此细微,跟您的家世和自己年轻时仕途上的受挫有关?您是成功的企业家、 报人、作家,您一生惟一的遗憾应该就是从政的失利了,报国无门吧?   金庸:我一点不遗憾,我觉得幸亏没有从政,完全不遗憾,运气很好。我本 来年轻的时候想做一个外交官,现在想幸亏没有做外交官,做外交官就不自由了, 比如做驻美国大使,要常驻在华盛顿,去纽约也不方便,去南部也不方便。我当 时想做外交官就是想周游世界,现在不做外交官一样周游世界,想去哪里就去哪 里。从政当然也很好,但是我的个性不大适宜从政,因为个性很不愿意接受上司 的吩咐指导,不愿意受约束。从政当然有它的好处,可以服务大众嘛,但是我确 实不适合。 (南方周末2001.5.24)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