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韦小宝批判 李方 　　十几家电视台在放“韦小宝”，我忍不住也想凑凑热闹。所谓批 判，是想谈一些不同的看法。 　　有人说，金庸的武侠梦，经历了一个从英雄到反英雄的转变。早 期的陈家洛、郭靖，一个比一个“高大全”。中期的杨过、张无忌， 开始暴露人性的偏执和软弱。中后期人物明显分化，令狐冲代表了一 种冲破主流话语权力垄断的梦想，狄云、石破天则干脆是白痴，稀里 糊涂卷入命运的漩涡。命运主题越来越强烈，而英雄则越来越黯淡无 光。应该说这是一种中年心态，热情消退，不禁沉醉于命运的精妙布 局。晚期人物韦小宝，可以说是反英雄的登峰造极。这小孩无拳无勇， 没有理想，却能凭着小聪明加上一点运气无往而不利。可笑的倒是陈 近南这样的大英雄，一生奔走恢复，却结局悲惨。还有吴六奇一身英 雄气概，简直死得莫名其妙。大英雄还不如一个小流氓，如果排除偶 然因素，只能说明是这个社会出了问题。到这里，金庸的兴趣已经从 写英雄转移到摹写人世百态。因此许多人把《鹿鼎记》当政治小说读。 完成了对英雄的反动，金庸的历史观也就定型了，回归到传统的智慧 圆融。到《鹿鼎记》最后，顾炎武他们苦劝韦小宝自己做皇帝，实际 上是对几千年历史的最深刻嘲讽。可惜韦小宝只是小流氓，要是像刘 邦、朱元璋那样的大流氓，也许真就当了。至此，英雄，除了是一种 摆设，还有什么能为？ 　　可能是写完小说还不过瘾，金庸又写了《韦小宝这小家伙》，谈 到韦小宝固然是个小流氓，但义气二字看得极重，因此还是很可爱的。 他承认，还没写完第一部，就已经喜欢上这个人物了。于是，读者也 跟着他一起喜欢起来。 　　这就叫文人写流氓，越写越可爱。 　　 韦小宝真的是小流氓吗 　　韦小宝的流氓事迹，计有跟人打架撒石灰背后捅刀子、纠缠女青 年、敲榨勒索行贿受贿、说谎、赌博等等。韦小宝的流氓思想，大致 有管人叫妈就是拿她当婊子、“十八摸”、立志开窑子、看不起赌博 不会作弊的“羊牯”等等。不过，这些事情，那时候有几个人一生没 做过几件呢？ 　　历来写流氓，司马迁第一，鲁迅第二，金庸大概只能排第三，因 为他不自觉地把韦小宝的流氓性格文人化了。首先，韦小宝尽管看不 起读书人，却崇拜文化，又是“鸟生鱼汤”，又是“一言既出，什么 马难追”，还反复自嘲不识字，了解他的人知道这是不学无术，不了 解的还以为他是故意读错，是个“雅痞”。而真正的流氓，一向不把 文化这玩艺看在眼里。刘邦动不动说“乃翁马上得之”，朱元璋则干 脆把孟子的泥像从太庙请了出去，就因为孟老先生说过“民为贵，君 为轻”。一个人再恶，只要崇拜文化，就多少有几分可爱。民国的例 子，那些崇拜文化的军阀就比大老粗军阀有趣得多。所以，韦小宝的 可爱，与其说是讲义气，不如说是对了文人的脾气。既然秀才造反十 年不成，那么一个对了文人脾气的流氓，恐怕在成就上也要大打折扣。 　　沾上文人气，韦小宝哪里是流氓，简直就是圣人。对部下动辙赏 赐几千两，是谓仁。宁死不肯出卖天地会，是谓义。对几位师傅服侍 备至，是谓礼。粗学了几出戏文而设计摆平罗刹，是谓智。说过的话 一定做到，是谓信。仁义礼智信全须全尾，就算流氓，也是圣流氓。 但有人也许会说，韦小宝对女同志可不大礼貌吧？ 　　 解读韦小宝罗曼史 　　韦小宝一共娶了七个老婆，而且除了双儿和建宁公主是自愿，剩 下五个多少是强拉硬拽死缠烂打弄到手的。可真的是这么回事吗？ 　　韦小宝调戏妇女，主要是嘴臭，心地可不坏，而且一般不动真格 的，宁可“攻心为上”，也不肯“生米做成熟饭”再说。而且，韦小 宝对美非常具有鉴赏力，也不乏欣赏美的情趣。初见阿珂，顿时如木 雕泥塑，心里只说“我死了，我死了”。后来多次有占有阿珂的机会， 却迟迟不肯下手。这哪里像个流氓，顶多像香港娱乐片里的无聊职员， 往好里说，简直就是文人审美的翻版。很难想象，一个小流氓会有文 人作风，金庸在这些情节上大大露出了破绽。 　　至于在扬州妓院里七女大同被的“胡天胡地”，当真耍了一回流 氓，恐怕也不能按欺男霸女的逻辑来解释，因为韦小宝压根不知道自 己睡的是谁，只是觉得好玩，尽情胡闹了一场而已。及至遭到曾柔痛 骂，马上良心发现，说你们谁愿意走就走。虽然一个个走得让他肉疼， 但也硬撑着不加阻拦。 　　应该说韦小宝极善于搞好家庭关系，后来七个老婆个个和他恩恩 爱爱，而且彼此相处和睦，这恐怕不仅仅是流氓的手段吧？再看看西 门庆，多失败呀。 　　 关于韦小宝贪赃枉法 　　金庸说韦小宝在捞油水上是个天才，再加上深谙官场之道，最后 富甲天下，连鹿鼎山的大宝藏都懒得去挖了。 　　先让我们看看韦小宝的各种进项。抄鳌拜的家私分一百多万两， 收台湾军民“请愿费”一百万两，敲榨郑克土爽一百万两，加上历次 扮钦差广为“花差花差”，总计应在五百万两之数。再看看支出，与 康熙联手赈济台湾灾民捐出一百五十万两，平时为人豪爽打赏无算怎 么也有几十万两。这样进进出出，最后家底应在三百万两左右。 　　那么清朝官员的贪污情况如何呢？以五品知府而论，有“三年清 知府，十万雪花银”之说，搞他几任，弄个几十万两是有把握的。再 说和王申，位极人臣，抄家抄出财富过亿，“和王申跌倒，嘉庆吃饱”， 相当于政府好几年的财政收入。而韦小宝官封鹿鼎公，位列超品，贪 污三百万，在各级官员里应该说还不算特别突出。当然，康熙朝吏治 严明，贪赃枉法的情况会轻一些，这又另当别论。但是，如小说言， 康熙对韦小宝的家财是知根知底的，却能够容忍而不点破，则说明韦 小宝的贪污程度还没有把天平的一边压下去。 　　所以说，韦小宝的贪污是当时官场通例，而与流氓不流氓关系不 大。至于他敲榨郑克土爽，主要是为了给陈近南报仇，大有报仇雪恨 的气势。 　　 写流氓金庸不是长项 　　写流氓不是金庸的长项。在《倚天屠龙记》里，他就没把朱元璋 和陈友谅这两个大流氓写好。特别是陈友谅，怎么看怎么是个阴谋家， 不像是能跟朱元璋打个天翻地覆的国王。写小流氓大概好一点，但自 己写着写着就先喜欢上了，就像讲笑话别人没笑自己先笑了。所以可 爱的小流氓，韦小宝大概千古一人而已。人们喜欢韦小宝，恐怕倒不 是他特讲义气什么的，而是运气奇好，艳福齐天，又不用学习，满足 了许多人的梦想。 　　值得说说的是韦小宝说谎的本领。一个是“九句真掺一句假”定 理，细节不厌其详而且绝不说谎，只在大关节上一句带过，就把你骗 倒。一个是先戴高帽、诱之以利，把你弄晕，就算穿帮也不易察觉。 但无论如何，小说里撒谎的情节都不太圆润，给人走钢丝的感觉，等 读完一段后，才长出一口气：真难为了金庸。到底是文人，要是真能 把撒谎写好，干嘛不去竞选议员总统。当然，这并不否认金庸在理论 水平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写流氓的圣手是司马迁，你看看他写汉高祖，项羽要宰他老爸， 刘邦说，咱哥俩谁跟谁呀，我老爸就是你老爸，你要是煮咱老爸，别 忘了分我一杯羹。再有，审食其去投奔他，老先生正洗脚呢，还有俩 宫女捶腿，那带搭不理的劲儿，酷毙了。相比之下，金庸写韦小宝就 费点劲，甚至需要不断通过写别人暗骂“这小流氓”，提醒读者别忘 记韦小宝的身份，否则一不留神，你就把他当孙悟空了。 　　 小流氓功成身退天之道 　　千古文人最高理想，“功成身退天之道”，范蠡是也，张良是也， 刘伯温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不是也。金庸写 到《鹿鼎记》也就打算收山了，给韦小宝安排结局，不知道里边寄托 了多少自己的理想。但我们知道的，是金庸到底把韦小宝写成了范蠡， 领着一大帮妻妾，到云南大理过逍遥生活去了。一个文人的终极理想， 却由一个小流氓来实现。因此，说金庸把韦小宝文人化了，不冤他。 　　不知道后来韦小宝在大理怎么过生活，去跟谁说谎，去跟谁赌钱。 也许是转了性了，准备潜心教育韦虎头，将来没准弄个状元当当。从 韦小宝崇拜文化来看，这种编排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他还需要勤 练神行百变或神爬百变的逃跑功夫，万一吴三桂余党前来骚扰，也好 有个应付。金庸在选择大理的时候，大概把云南本来是吴三桂地盘这 件事给忘了。既然沐王府能挣扎好几十年，吴王府未必就不能。 　　再说，大理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大财主，不可能不引起人们注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康熙那么明镜儿似的一个皇帝，又何必采取几 下江南寻找韦小宝的笨法子。怎么也能把韦小宝逮回来，将来弄个 “小宝跌倒，雍正吃饱”什么的。 　　看来，金庸压根儿就没把韦小宝当流氓写。 中国青年报1999.8.27.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