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铸剑》、《断魂枪》都是武侠小说吗 向严家炎先生请教 □袁良骏   90年代以来,严家炎先生致力于金庸武侠小说研究,不仅在北大 开出金庸专题课,而且出版、发表《金庸小说论稿》(北大出版社 1999年1月)一书及论文、谈话多篇,应该说,“金庸专家”当之无愧 矣!以严先生对文艺理论及现当代中国文学的深厚学养,人们理当对 他的金庸研究寄以厚望。然而,不无遗憾的是,严先生的金庸研究一 开始便未能出之一颗“平常心”,一开始便把金庸封成了“文学革命 家”,把他的武侠小说推崇为“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见严氏在 北大授予金庸名誉教授时的贺辞,1994年10月25日)。这样一种完全 不符合金庸武侠小说实际的廉价吹捧,在文学界引起了一片哗然。北 大著名教授严先生何以对金庸如此情有独钟?这几乎成了文学界的一 个难解之谜。严先生参加了《评点本金庸武侠小说全集》(文化艺术 出版社)的评点工作,但这个“评点本”却遭到了金庸先生的毁约和 侮辱,他甚至影射、攻击包括严先生在内的“评点者”不过是“小学 生”水平(见金庸关于“评点本”的谈话,《中华读书报》1999年4月 14日)。即使在蒙受了此等奇耻大辱之后,严先生依然不改初衷,在 刚刚发表的《以平常心看新武侠》(《中华读书报》今年6月28日)一 文中,仍然对金庸武侠小说大唱赞歌。严先生口口声声教诲别人“以 平常心看新武侠”,而他自己对新武侠却是一点“平常心”也没有。 毫无疑问,严先生对金庸武侠小说倾注的热情太多了!综观严先生对 金庸武侠小说的吹捧,主要集中在如下十个方面:   1)金庸发动了“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   2)金庸是“以精英文化改造通俗文化的‘全能冠军’”;   3)金庸武侠小说有助于“文化生态平衡”;   4)武侠小说(包括旧武侠)不仅可以培养人们的侠义精神,而且 可以引导人们走向革命(例如女作家杨沫和北大学者汤一介);   5)“五四”以来的作家、学者(如瞿秋白、郑振铎、茅盾等)对 武侠小说的批判都是“左倾幼稚病”;   6)新中国成立后禁止武侠小说的出版、发行、借阅是“极左路线”;   7)“社会呼唤新武侠”,侠义精神有待新武侠小说去培养;   8)“北大”(袁按:应为以严先生为代表的少数教授!)捧金庸 代表了北大一贯的“校风”和“校格”;   9)金庸武侠小说已成“文学经典”,金庸已是一代“文学大师”, 《鹿鼎记》中的韦小宝足可与阿Q媲美;   10)金庸武侠小说毫无“低级趣味”和“粗俗气息”,因此,他 赢得了数以亿计的读者,这是一个奇异的“阅读现象”。   全面剖析严先生的这些“高论”,不是本文的任务。这里涉及的 只是他对鲁迅和老舍某些作品的误读。    一、鲁迅的《铸剑》是纯正的历史小说,而不是什么“武侠小说”   严先生说:“(鲁迅)1926年写的《铸剑》,可以说是一篇现代 武侠小说。主人公黑色人就是一位代人向暴君复仇的侠士”(《论稿》 P25)。在严氏看来,小说中只要出现了“侠士”,就一定是武侠小说。 这实在是一个奇妙的逻辑!   《铸剑》,原名《眉间尺》,是鲁迅的第三篇历史小说,写于 1927年(非1926年),收入《故事新编》。这篇小说是鲁迅根据魏曹 丕《列异传》、晋干宝《搜神记》等古籍所载干将莫耶夫妻为楚王铸 剑的传说故事加工而成的。这些记载虽有版本之异,但主要情节是大 致相同的:干将是一流的铸剑人,楚王命他为自己铸造宝剑。剑将铸 成,干将对其妻莫耶说(大意):剑交楚王之后,楚王一定会杀掉我, 因为他不会容许我再为别人铸这样的宝剑。因此,我特意铸成了宝剑 两把,我将雌剑献给楚王,而将雄剑埋于山上松树下。我今生见不到 咱们的孩子了(当时莫耶刚刚怀孕),孩子出生后,你把他养育成人, 让他持雄剑杀掉楚王,为我报仇。干将献剑后果被楚王所杀,而其遗 腹子赤鼻(即眉间尺)成人后得客人之助为父报仇,杀了楚王,尺、 客、楚王三人同归于尽,三头在鼎中厮杀啃咬,以致面目全非,只好 一起下葬,称为“三王冢”。   显而易见,这则广为流传的传奇故事既充满了浪漫主义精神,也 充满了复仇主义精神。1926年3月18日,以段祺瑞为首的北洋军阀政府 血腥屠杀了手无寸铁的请愿学生,鲁迅的学生刘和珍等惨遭杀害;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发动“清党”,残酷屠杀共产党人和进步青年, 鲁迅的一些学生又惨遭杀害。这些“血的游戏”激发了鲁迅的复仇主 义精神,《铸剑》就是这种精神的艺术化。这篇小说写得很成功,他 把握了传奇故事的神髓,写得惊心动魄,活灵活现,既高度赞扬了被 侮辱被损害者的复仇主义精神,也塑造了眉间尺、黑衣人(即原故事 中“客”的发展)、楚王等人的生动形象,是一篇比较公认的优秀历 史小说。   自小说发表以来,近70年间,其历史小说的性质从未遭到怀疑和 挑战,也未有任何人将它移入武侠小说中。严先生的确是“始作俑者”。 而严先生的强作解人,恰恰是丝毫站不住脚的。   众所周知,武侠小说是一个特定的文学范畴,有自己特定的含义。 中国武侠小说的源头虽然可以追溯到唐宋传奇中的一些篇章,但它的 长足发展则在晚清。按照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的说法,第一本 成形的武侠小说是《三侠五义》,刻行于1879年(光绪五年)。后经 文学家俞樾改写加工为《七侠五义》。小说主要笔墨即写“三侠”、 “五鼠”之辈“率为盗侠,纵横江湖,或则偶入京师,戏盗御物,人 亦莫能制……至于构设事端,颇伤稚弱,而独于写草野豪杰,辄奕奕 有神,间或衬以世态,杂以诙谐,亦每令莽夫分外生色。值世间方绝 于妖异之说,脂粉之谈,而此遂以粗豪脱略见长,于说部中露头角也” (第27篇,清之侠义小说及公案)。显然,作为较早的“侠义小说”, 《三侠五义》尚有较多的生活气息,人物也还有性格,文风亦以“粗 豪脱略见长”,故得“于说部中露头角也”。“侠义小说”发展到清 末民初,终于泛滥成灾,“侠义”的成分越来越少,“武打”的成分 越来越多,以至于分宗立派,打打杀杀,恩恩怨怨,血染江湖。在艺 术上则陈陈相因,辗转传抄,公式化,概念化,模式化,千部一腔, 千人一面,走上了绝路。“五四”新文学所以要扫荡旧武侠小说和才 子佳人小说(鸳鸯蝴蝶派),正因为它们的泛滥成灾扼杀了中国文学 的勃勃生机,阻碍了中国文学健康发展。   作为“五四”新文学(特别是新白话小说)的开山祖师,鲁迅当 然不会也不屑去写武侠小说那样的东西。他身体力行的文学原则是 “为人生”、“改良人生”,反映现实,健全人性,是真、善、美的 统一。在创作方法上,他早期张扬浪漫主义,“五四”时期则更多提 倡写实主义。他的《呐喊》《彷徨》便以写实主义为主,而《故事新 编》则回荡着浪漫主义激情。《补天》、《铸剑》、《理水》等表现 得尤为明显。以《铸剑》为例,它写了复仇,歌颂了下层人民正义的 复仇精神,但它有明显的社会内容而非江湖恩怨;它塑造了“黑衣人” 这真正的侠义精神的结晶,但他却不是武功高强、打打杀杀、飞檐走 壁、来去无踪的“侠客”;更重要的是,它用浪漫主义方法写现实生 活内容,和清末民初那些武侠小说的胡编乱造、不食人间烟火更不可 混为一谈。如果硬要把《铸剑》这样扎扎实实、地地道道的纯文学创 作,纳入和它根本不搭界、不相容的武侠小说中去,岂非将带来文学 创作及研究的一片混乱?鲁迅岂非也要死不瞑目吗?!   二、《断魂枪》是纯正的写实小说,也不是什么武侠小说   像《铸剑》一样,老舍的名篇《断魂枪》也被严先生划入了武侠 小说的范畴。他说:《断魂枪》压根儿就是武侠小说,因为他是老舍 要写的武侠小说《二拳师》的一部分(见《论稿》P25)。   《断魂枪》写了一个老镖头沙子龙保镖事业的没落和心境的悲凉, 小说最成功处在于将这种悲凉心境渲染得恰到好处又十分到家。这位 老镖头心如明镜:保镖业不行了,这碗饭不能吃了,自己已经到了英 雄末路,自己的绝活儿“五虎断魂枪”已无用武之地而只能收起了。 小说只用了一个细节:他坚决不教慕名前来学艺的孙老者“五虎断魂 枪”,但在夜深人静时,他却“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 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   很明显,小说写的是老镖师对当年保镖威风的“回想”,而不是 这种保镖事业本身。如果老舍不是写这种“回想”,而是写那种事业, 《断魂枪》则肯定是武侠小说无疑矣!《十二金钱镖》、《七剑十三 侠》、《三侠剑》……不都是以保镖为题材的武侠小说吗?无奈老舍 感兴趣的不是那种事业,而是老镖师英雄末路时的心境!这种悲凉心 境,并不限于老镖师,它可以适用于一切末路英雄,只不过有各自不 同的表现形式罢了。这样一来,篇中的老镖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保 镖侠客,而变成了一位生不逢辰的、洗手不干的、充满悲凉的、英雄 气短的普通老者,他的保镖生涯早已结束了。他的冒牌弟子王三胜等 想学他的“五虎断魂枪”,想让他重振雄风,重上江湖,然而他不干; 孙老者登门学艺,想学他的“五虎断魂枪”,他更是断然拒绝。对于 这样明明白白的艺术描写,严先生竟然视而不见,非要老镖头重上江 湖不可。严先生对武侠事业的执著,远远超过了王三胜和孙老者!严 先生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不错,老舍先生说过:“(《断魂枪》)它本是我所要写的《二 拳师》中的一小块。《二拳师》是个———假如能写出来———武侠 小说。我久想写它,可是谁知道写出来是什么样呢?”(见《我怎样 写短篇小说》一文,收入《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0年版)对这段话,严先生如获至宝,大做文章,一下子便把《断 魂枪》归入了武侠小说。可是,“求胜心切”的严先生却露出了太多 的破绽。第一,我们要问严先生:“武侠小说”《二拳师》为什么没 有写出来?严先生不会不知道,《断魂枪》收入《蛤藻集》,出版于 1936年11月,编成于1936年10月。其时与抗战爆发尚有约一年之久。 以老舍的才华与多产,他在抗战爆发前完全可以写成或基本写成《二 拳师》。然而,除了《断魂枪》这“一小块”之外,老舍一个字也没 有写。何以至此?严先生没有回答,不知是没有想到还是有意回避? 其实,回避也回避不了。老舍没法写!在东北沦亡、华北危机、日本 帝国主义即将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之际,老舍还有心思去写打拳卖艺、 保镖行侠?老舍虽然不愿过问政治,但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对民族 大义看得尤为重要。《二拳师》胎死腹中这恐怕是个最重要的原因。 第二,即使《二拳师》写出了,会是什么样的武侠小说?老舍会拾人 牙慧,走《十二金钱镖》、《七剑十三侠》、《三侠剑》……之类的 路子吗?就《断魂枪》这“一小块”看,绝不可能。要写,也一定会 独辟蹊径,把武侠小说生活化、写实化、性格化,而不再是打打杀杀, 血染江湖那一套。也就是说,旧瓶装新酒。然而,谈何容易!有鉴于 此,才高八斗如老舍者也只好畏难却步了。“可是谁知道写出来是什 么样呢?”不正是一语破的,活画了老舍的创作困惑吗?严先生只知 其一,不知其二,为什么不多问两个为什么?尤其是,既然《二拳师》 没写成,为什么还非要把《断魂枪》说成为武侠小说不可?为什么闭 眼不看《断魂枪》的创作实际?“一小块”是什么样的“一小块”? “一小块”等于胎死腹中的《二拳师》吗?至于说老舍小说中“经常 活跃着一两个侠客的影子”;话剧《五虎断魂枪》的主人公依然;连 《猫城记》中的大鹰也属这类人物……,更都属严先生明显的误读, 根本不能成立。   金庸先生颇有自知之明,他曾不止一次声称:武侠小说是娱乐性 作品,不宜评价太高。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学举办的金庸小说研讨会上, 面对“万古云霄一羽毛”(指金庸)之类的谀词,他还一再表示“不 敢当”。然而,以严先生等为代表的几位内地学者却执拗得很,非把 金庸捧上天不可。不知这是不是一种学术上的走火入魔?   “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我们希望严先生好好品味品 味这两句陶诗,争取早日端正对金庸的研究视角。 中华读书报 2000年08月23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