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中华大赌特赌史 李敖 一、“有目”供赌 十六、 七世纪的英国文学家李雷,曾做诗描写爱神邱比特跟 他的情人赌牌, 女方以吻做赌本,邱比特以弓箭箭鞘做赌本。不 料邱比特霉运当头, 不但输掉弓箭箭鞘,甚至连他妈的鸽子麻雀 等等, 都一齐输光。最后他赌得兴起,竟以两只眼睛下注,结果 仍是一输到底。从此爱神变为盲神(Blind God)。“爱情是盲目 的”,来源也就在此。 依这神话看来, 好赌之性,不始于人,而始于天,连神仙也 不例外。 无怪乎大老爷们一禁赌,就要惹得“人神共愤”,闹得 鸡犬不宁了! 谈起赌来, 可真是个大题目。我现在大题小做,想单就“固 有文化” 方面谈谈赌的来龙去脉。换句话说,这篇文章以谈“国 赌”为主,至于“洋赌”,我因稿费不足,赌气不谈。 * * * “赌” 这个字,它的原始意义叫“钱戏”,见于“一切经音 义” 。“赌博”两字连用,见于唐朝诗人李商隐的文字,赌就是 “博” 。“博”是最早的一种赌具,靠打射投掷定输赢,这种赌 博, 至少在殷商时代就有了。到了南北朝时候,才不流行。中国 古书中有很多记“博” 的材料,如《家语》中“哀公问孔子曰: ‘吾闻君子不博’”;《管子》中“……发五政,一曰‘禁博塞’ ” ;《史记》中“荆轲与鲁勾践博,争道。”等等,都是指赌而 言。 这些材料,都证明了中国人尚赌历史之早,证明了我们的老 祖宗们,除了大谈仁义道德外,固不乏有大赌徒存在。 另有一种流行的赌叫“樗蒲” ,照《博物志》的就法,此物 乃老子李耳所发明, 如果属实, 倒真是士林佳话: 老子不但写 “道德经” ,还发明大赌具,这种赌具,最为晋朝的陶侃所恨, 陶侃说“圣人惜寸阴,众人当惜分阴。……樗蒲者,牧猪奴戏耳! ” 所以他要把这种赌具丢到河里,以示痛绝。其实当时的赌徒们 大可提出异议: “你陶先生喜欢搬砖头,难道算惜分阴吗?把砖 头由屋里搬到屋外,再由屋外搬回屋里,难道比赌更有意思吗?” 再晚一点的赌具有“双陆” (又叫“握梨”或“长行”), 是唐朝流行的玩意。 有一次武则天做梦玩双陆,可是老是输,醒 来心里嘀咕,特去请教狄仁杰问是怎么回事?狄仁杰瞎解释一通, 说什么这是皇宫中没有太子的缘故, 故意扯进了政治问题。当时 大家玩双陆, 照《国史补》的说法,“有通宵而战者,有破产而 输者”。可见赌风之盛。 二、从骰子到牌九 唐朝又流行一种赌, 就是“骰子”,这是唐明皇跟娇滴滴的 杨贵妃常玩的, 又叫做“叶子戏”。《咸定录》上说,当时“咸 通以来, 天下尚之”。可见它迷人的程度。骰子后来的一项流变 是“升官图”,这种道具,更由单纯的赌,进而露出官迷的心理。 传说中, 唐明皇有一次跟杨贵妃玩骰子,明皇先掷,已占大 优势, 杨贵妃除非掷出“四”点,否则将输。只见她娇啼一声, 玉手张处, 四颗小点,应声而出。贵妃大喜,明皇亦大喜,随即 传令天下, 所有骰子上的“四”点,都要染成红色,以示庆祝。 这也就是今天骰子上红四点的来源。 至于骰子的“一”点也是红 的,其来源就不可考了。 另有一个关于骰子的有名故事, 是写明朝太祖朱元璋的。明 太祖跟沈万三比赛。 用三颗骰子,沈万三一下掷出个十八点,这 是最高点,明太祖还不认输,他说他还要掷,并且掷出个十九点, 给老沈看。 于是明太祖口中念念有词,一掷而下,果然出了个十 九点。原来其中一颗骰子一点裂成了两半! 这个故事的另一荒谬加工是: 当明太祖掷下骰子并坚持要十 九点的时候, 可急坏了当地的土地爷。土地爷不敢开罪明朝大皇 帝。 只好帮他作弊,奉命不准输。于是土地爷赶去找财神爷,请 他无论如何要帮忙。财神爷因为太胖,赶到赌场颇费了一阵工夫, 于是那颗作弊的骰子, 为了等财神爷驾到,就一直转个不停,害 得沈万三抓耳挠腮, 一直弄不清到底怎么回事,更弄不清为什么 输得这么窝囊。 唐朝以后, 宋朝人也好赌,并且还有一个最好玩的故事。宋 朝真宗在位第七年(一00四) ,辽圣宗南侵,直打到河北省的 濮阳(当时上澶州的澶郡) 。宋真宗吓坏了,想迁都逃跑,主逃 的一派是王钦若。 不料逃的计划遭到寇准反对,寇准主张“御驾 亲征” 。真宗无法,只好冒着满头大汗,直奔前线。结果军心大 振, 辽国也愿休兵议和。事后真宗非常感谢寇准,很重用他。于 是主逃派想了一条妙计, 来破坏寇准。 一天王钦若向真宗说: “陛下闻博乎? 博者输钱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陛下— —寇准之孤注也! 斯亦危矣!”傻不鸡鸡的真宗皇帝想了一想, 果然认定当时寇准不无拿他“孤注一掷” 的可能,于是就不再信 任寇准了。 这是以赌博运用到政争的有趣的故事。 宋朝又有一种叫“宣和牌” 的赌具,是宋徽宗宣和二年(一 一二0)的产品,据《诸事音考》上说,这种牌还是官方制定的, “宋高宗时始诏如式颁行天下” 。当时是牙牌,到了明朝,演变 为骨牌, 就是今天的所谓“牌九”。据我研究官方所以不禁止的 原因,可能由于《牧猪闲话》这段答案: “凡戏具皆须纠率同志, 惟骨牌可以独坐自怡,故 功令不禁以为非赌具也。 或旅馆萧寥,或蓬窗寂静,未 携书籍,更鲜朋欢,时一拈弄,足以消暇。” 这类情形, 似乎我们也可以找到旁证。 据五十三年八月十九号 《中央日报》有这样的报导: “ 台湾省政府昨天指示警务处:扑克牌为现代社会 家庭高尚玩具之一, 欧美国家早经普遍提倡,并有国际 性的比赛, 本省年来亦渐风行,应视为正当娱乐工具, 准予公开买卖, 以供需求,但不得为赌博或类似赌博的 行为。” 按台湾省政府原为“维护社会善良风俗” ,曾于民国四十三 年下令禁止扑克等的制造、贩卖及陈列。十年后改变态度,如此, 似与宋朝的“功令不禁” 不谋而合。这也可说是一种对娱乐的新 观念。 三、麻哥儿请了 上面几种赌具, 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有的已经失传,有地 民被淘汰, 有的民降到第二流的角色。唯有一种赌具,自明朝以 来,推陈出新,自“马吊”而“默和”,自“默和”而“花将”, 自“花将” 而“马将”,自“马将”而“麻雀”,自“麻雀”, 而“麻将” ,一路青云直上,最后赶过了所有赌具,而成为赌国 仇城国的魁首,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麻将军”! 为了对“麻将军” 致敬,这一节让我们专谈“麻将军”的身 世。 又因为“麻将军”是我们的“国赌”,让我们先从“国赌” 谈起。 中华民族是一个喜欢“国” 字当头的伟大民族,别人有内外 神经, 我们有“国医”;别人有拳击角力,我们有“国术”;别 人有声光化电, 我们有“国学”;别人有交响重奏,我们有“国 乐” 。总之,凡是别人有两下子过来的,我们都有两下子回敬。 但回敬尽管回敬, 有时候,我们未免觉得实在不如人。例如我们 的“国医” 还在寸关尺阶段,我们的国术还在打花拳阶段,我们 的国学还在理气一元阶段, 我们的国乐还在丝竹入耳阶段。…… 这些国粹, 在世界性的标准面前,我们都称不上唯我独尊,想来 想去,有一件真正可称得上舍我其谁的“国宝”,那就是“麻将” 。 在一册日本人和美国人合著的《麻将入门》 (Mah Jong For Beginners) 里,第一句话,就称麻将是“中国的国戏”(The Na- tional Game of China),岂但是“国戏”,麻将同时敢是中国的 “国赌” ,关于这种国戏和国赌,吾友居浩然先生的一段奇文, 道尽了它的伟大: “牌而能摸, 又能自摸,除了绝顶聪明的黄帝子孙 外, 谁也不能发明。洋人赌扑克,简直是自找气受。蒙 特卡罗的轮盘, 操纵在人,更无享受可言。惟有十三张 筒子, 这听一筒,这时候自摸一筒,中指的指纹与一筒 的圈圈慢慢擦过,真比服下仙丹还要快乐。牌虽未看见, 心里有数; 然后翻开,验明正身,确是一筒,大叫一声 ‘自摸’!做皇帝也不过如此。” 也许正因为中国人不能人人做皇帝, 所以麻将才那么盛行; 又因为中国人不能人人讲求卫生, 所以才流行了“卫生麻将”, ——麻将有那么多好处似犹未足, 还要把它跟卫生批在一起,真 亏黄帝子孙想得出来! 黄帝子孙之好打麻将, 至少已有四个世纪的历史。麻将的前 身是“马吊” ,当时还是四十张纸牌阶段。故杜亚泉在《博史》 里怀疑: “西洋纸牌(扑克)与吾国古代之马吊牌,有相当之关 系, 因其类似之处甚多。”可是在这方面,这回轮到洋鬼子不进 步, 而是我们进步了。我们的马吊牌,已随着时间的演变,立体 起来, 四百年精益求精的“摸索”,终于演变出一百三十六张堂 堂之阵的麻将军! 麻将军征服了中国还不过瘾,在光绪三十三年(一九0七), 又继薛平贵之后,开始东征。不料日本这个民族,却与咱们迥异: 第一、 日本人勤劳,没有这么多闲工夫来浪费,所以麻将流行不 起来;第二、日本人入“道”之风太浓,本来赏花、钓鱼、喝茶、 下棋等等清爽之事, 都被日本人“花道”“钓道”“茶道”“书 道” “棋道”等等认真起来,麻将一门,也不例外。日本有“麻 将联盟” ,有最高手川崎备宽,高居“麻将八段”,在马虎成性 的中国人看来, 麻将被这样送入“魔道”,有何趣味?至于佐藤 弘人写什么“麻将哲学” ,在中国人看来,更属自找麻烦。大概 日本人的认真, 使人倒掉了胃口,麻将之不能取代“角抵”而成为 日本国戏,理当在此。 至于麻将军西征的情形, 比东征更糟。洋鬼子们更没有这么 多闲工夫来“吃碰和” ,来“海底捞月”,来“杠上开花”,所 以“麻疯”无法广被。——麻将军只会害我们,却害不了人家! 晚明诗人吴梅村写《绥寇纪略》,说明朝亡国,乃亡于马吊。 四百年来,马吊的后身,却攀着明朝的子孙,从子夜直到“明朝”! 吾友胡适之先生在三下年前,就写文章谈到麻将,据他估计: “麻将平均每四圈费时约两点钟。 少说一点,全国 每日只有一百万桌麻将, 每桌只打八圈,就得费四百万 点钟, 就是损失十六万七千日的光阴,金钱的输赢,精 力的消磨,都还在外。 “我们走遍世界, 可曾看见那一个长进的民族,文 明的国家, 肯这样荒时废业吗?一个留学日本朋友对我 说: ‘日本人的勤苦真不可及!到了晚上,登高一望, 家家板屋里都是灯光;灯光之下,不是少年人蹲着读书, 便是老年人跪着翻书, 或是老妇人跪着做活计。到了天 明, 满街上,满电车上都是上学去的儿童。单只这一点 勤苦就可以征服我们了。’ “其实何止日本? 凡是长进的民族都是这样的。只 有咱们这种不长进的民族以‘闲’ 为幸福,以‘消闲’ 为急务, 男人以打麻将为消闲,女人以打麻将为家常,老 太婆以打麻将为下半生的大事业。” 现在,三十九个年头过去了,我们的国赌还照样是我们的国赌,可 是黄帝子孙已失掉了二十三亿一千六百二十九万天的光阴。后悔、 懊丧又有什么用?真正的问题,还是目前如何应付这位麻将哥儿。 硬禁当然不是办法,因为真正的关键,不在打麻将,而是不打麻将 大家干什么?这个问题解决了,麻哥儿才能解决。否则的话,“禁 赌”“禁赌”,只是一句口号罢了! 四、赌能禁得成么? 既然谈到禁赌,顺便也不妨多谈一下。 首先我要指出,如果“圣之时者”的孔老夫子生于今日,他是 不赞成硬性禁赌的。证据是孔老夫子曾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乎已。”这是明明指出:与其“饱 食终日,无所用心”,倒不如打打小牌,下下小棋。 可是,尽管孔夫子早已有言在先,但他的信徒们,总还觉得, 博弈之事还是要不得,还是禁掉的好。从陶侃把博弈戏具投江,到 唐律的“各杖一百”,到元刑法志的“杖七十七”“加徒一年”, 到明律清律的“杖八十”。到民国暂行刑律、旧刑法,乃至刑法中 的“赌博罪”。……我们都不难看到一串串禁赌的规定。可是事实 显示给我们的是:自古以来,赌风之盛,却“何代无之”!铁的事 实总超过纸的法律,历史的事相,经验的教训,都该使我们承认禁 绝赌博,不是一个严刑峻法的问题,也不该用严刑峻法的手段。用 严刑峻法,有它的限度和对象,不该用的地方用,结果必然产生阳 奉阴违的结果,除了制裁到几名倒霉鬼或替罪羊,绝难收到实效。 即以台湾目前禁赌情形而论,连“公布赌徒姓名”这一点,从五十 四年吵到现在,都无法雷厉风行,单此一点,就不难看出硬性禁赌 只是一句口号,既无贯彻的可能,也无贯彻的必要。 一九五一年,英国皇家委员会,公布了一份六万五千字的十七 次会议结论,正式提出“赌博并非罪恶”的新观念,同时不承认赌 博是罪恶之源,因为罪恶的来源,并不如此简单。 我也听说过一些警察先生的看法,如:“在这里打麻将的是好 公民!不打麻将,在外面乱跑,惹事生非,岂不更坏?”说这话的 人,我认为他已可写出英国皇家委员会的结论了。 以“玩物适情”为观念的人,可从赌博上面适其情;以“玩物 丧志”为观念的人,可从赌博上面丧其志,可是,这两种人都不会 去做恶,认为“赌博是罪恶”的人,显然已把它看得太笼统了些。 笼统的看法甚至可以得到谑像的认定。例如发行奖券一事,在 法理上,并非不构成赌博行为,因为同是以不确定的方法,以偶然 机会定其胜负。且从公平角度来看,奖券甚至比赌博更过份(赌博 时双方都负担风险,可是奖券的发行者“政府”却稳收余利,一点 风险都不负担)!这种现象,试问认为“赌博是罪恶”的人士将作 何想?雷厉风行去查禁“卫生麻将”的人,是不是也该斜风细雨去 查禁“爱国奖券”? 写这篇文字的人,是个早就“戒赌”的人,“戒赌”的理由并 非有畏于管区警察,而是觉得赌得赌太浪费时间,这是个最大的理 由,终于使我连个小牌也不打了。我如今已是个成功的不参加任何 有赌的行为的人(当然包括买奖券)。但这一成功,我始终认为压 根儿与“道德”无关,也与“法律”无关,所以我也难赞成用“道 德”或“法律”的尺度,劝人或罚人。真正的关键还是前面说过的 老话:不赌大家干什么?如果一群群的“赌君子”,从牌桌上硬被 赶下来,到外面去做“不赌的小人”,那岂不跟我一样了?到那时 候,警务处长的头,恐怕更要疼了也! 〖后记〗 这篇文章原登一九六六年“人人娱乐”杂志第五期; 一九七九年,用“国赌史记”题目,重刊在“时报周刊” 第七十九期,都用顾乐的笔名发表。“时报周刊”第八十 期里有夏元瑜的“马后炮——赌博奇文”有一段说—— “我看了上一期顾乐先生写的‘国赌史记’,衷心的 佩服。顾先生阅读得既多,记性又好。他写这篇文章绝对 不会像我临时抱佛脚——东翻西查的穷折腾。看他的语气 是一泻而下,毫无停顿之处。再看他的行文轻松活泼,我 猜顾先生大概不是一位板着面孔的职业历史家。真猜不透 他是何方神圣,反正我对他钦佩无已。” 这证明了,好文章就是好文章,藏也藏不住的!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