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林语堂与诺贝尔奖 赵毅衡   1975年夏,国际笔会在维也纳召开,林语堂被选为副会长,接任 川端康成。会上,全体通过以国际笔会名义推荐林语堂获本年度诺贝 尔文学奖。   结果大家都知道:该年,诺贝尔文学奖给了意大利诗人蒙塔莱。   可拿,该拿,未拿到即身死,将有可能拿到这个文学圣殿座券的 中国作家,还真不少。这个题目谈不尽,此地只谈一下林语堂。林语 堂是作为英语作家被推荐的。候选作品《京华烟云》,没有一本作者 认可的中文译本,林语堂的其他七本长篇,当时也没有中译本。台湾 德华版《林语堂经典名著》二十一卷,是在他去世后,1980年译出: 当年林语堂是作为英文作家被推荐的。   我一直遇到一个难题:什么是中国文学。所谓“中国人”,即在 中国出生中国长大的人,只要用汉语写作,无疑问是中国文学,只不 过是“海外的”中国文学。那么中国人用英文写作,是否仍为中国文 学?   在印度,在尼日利亚,在南非,甚至在新加坡,这个问题好回答: 英语是那些国家的法定语言之一,也是文化语言之一。而且,由于不 同种族之间交流的需要,这个“之一”不可避免成为主要文化语言。 所以索因卡是尼日利亚的英语作家,拉什迪是印度的英语作家,奈保 尔是特里尼达英语作家。没有人说他们是英国或美国作家。   但是,英语不是中国的法定语言,或文化语言之一。因此,“中 国的英语作家”这名称自我矛盾。这些作家写的是美加英澳等国的少 数民族文学。   “中国人”是否用英文写作,条件当然是他的英文是否与中文一 样好,像林语堂;或是英文比中文更好,像林语堂的女儿林太乙。但 这是次要的事。重要的是,他意图中的读者对象是谁。这个意图性极 端重要,无可掩饰,会从作品的各种特征表现出来。   第一个特征在文风:哪怕像林语堂这样,中文是典雅的中文,英 文是漂亮的英文,也无法做到写中文“一如”写英文。林语堂的英文 之作,都是别人翻译成中文,也有一些林语堂自己捉刀。请看林的英 文名著,至今英美人还读得津津有味的《生活的艺术》,如此开场:   在下面的文章里,我不过是表现中国人的观点。我只想表现一种 中国最优越最聪明的哲人们所见到,而在他们的文字中发挥过的人生 观和事物观。我知道这是一种闲适哲学,实在异于现代的闲适生活中 所产生。   再看一眼林语堂用中文写的“小品文”,例如《脸与法治》:   中国人的脸,不但可以洗,可以刮,并且可以丢,可以赏,可以 争,可以留。有时好像争脸是人生第一要义,甚至倾家荡产为之,也 不为过。在好的方面讲,这就是中国人的平等主义,无论何人总须替 对方留一点脸面。   二者相去,何以道里计!应当说,林的中文好到无法翻成英文, 他的英文也好到无法翻译成中文。两者都已是炉火纯青:“缺少可译 性”,是文之至美。林语堂的中文散文,绝对不会写成英文延绵环连; 他的英文传记,小说,也绝对不可能用中国人赞叹的简约并置。   而且,林语堂从来不用中文写小说,也极少用英文写幽默小品。 难道中国人不喜欢读小说?难道英美人不欣赏幽默?当然不是。我认 为,林语堂“只有”用英文写小说的能力。   这话听来太有辱先贤。且慢,我说的是林语堂只有用英文小说竞 争诺贝尔奖的能力。   奠定林语堂英语小说家地位的《A Moment in Peking》,起先林语 堂请流落在新加坡的老友郁达夫“翻译”,寄给了他五千美元的预付 金,郁达夫只开了一个头,没有践约。1940年林语堂经过香港,还与 郁达夫通了电话,敦请郁回到重庆翻译。郁在电话里只答应做下去, 却依然没有动笔,虽然也没有还钱。   看来林语堂不太懂人情世故,不知道从郁达夫角度想想这里的 “脸面”——二人年龄虽一样,郁达夫在小说上“成名”,却远远早 于林语堂。1939年林语堂大名满英语文坛,郁达夫却潦倒外乡。   此文不讨论文人面子问题。我问的是,为什么林语堂要请郁达夫 翻译?如果要“京味”,浙江人郁达夫,福建人林语堂,彼此彼此。 1941年郑陀应元杰译本《瞬息京华》,吾师卞之琳曾经称赞其标题, 仄仄平平,声调奇妙。其文字,与后来的译本《京华烟云》相比,没 有差到太离谱的地步。当时林语堂却很不高兴,特地在国内报纸广告 声明,“劝国内作家勿轻易翻译”。林的英文,会那么精湛难译,比 英美作家还难?   看一下此小说的英文本,或任何中文译本,就可以明白此中奥妙。 这本小说为英美读者所写:从世纪初开始的中国政治文化背景,复杂 的事情简化,简化后还要仔细解释。路人皆知的社会情况,一挑即明 风俗人情,是对中国读者而言。这本小说就得一一说来。因此,全书 像是把《吾国吾民》拆散,分头仔细讲解。   林语堂完全明白应当如何对付西方读者——在开始写小说之前就 懂。1936年西安事变,举世震惊。哥伦比亚大学邀请三个中国名人 (陶行知,胡秋原,林语堂)对公众演讲此事。其他人侃侃而谈,林 语堂发言,却大讲Chang与Chiang并非一家子:抓人的是张,被抓的是 蒋。一句话,首先弄准听众并非中国问题专家。结果,听众对林语堂 的反应最热烈。的确,西方人要把中国人名字读得出,分得清,记得 住,就得出一身汗。日本小说在此就占了便宜。   郁达夫作为中国小说大家,了解中国读者的“期待域”,林语堂 作为用英文写中国题材的名家,知道西方读者想要什么。他希望郁达 夫做的——我猜想——是弄出一本中国读者能欣赏的小说。   “以西方读者为对象”,有时反而给作者出乎意料的自由度。林 语堂的八部长篇中,就有《奇岛》这样的未来小说,1955年,在任何 中国文化集群中,都不需要这种“未来乌托邦”。另一本写晚清一个 女性追求爱情的长篇小说《红牡丹》,性描写之大胆,林生前表示, “译成中文,应删除”。其实书中还有不少场面,在晚清中国社会, 完全不可能,只是西方读者无法判断,给了林语堂方便。   无怪乎林语堂的八部小说,尤其是《林语堂三部曲》,在西方赢 得林的生前身后名,两星期前我还到BBC国内电台回答林语堂崇拜者的 问题。在中国很少有人读到甚至听说过。   反过来,我们看一下在西方走红的一系列“中国人”写的“中国 书”,例如近年的《鸿》,《叶落归根》等,中国人看了,不知好处 何在,碰了西方读者哪根神经。书中不厌其烦地解释事件来龙去脉, 完全没有时间切换的平铺直叙,似乎有点“小儿科”。其实这是林语 堂谈“Chang抓Chiang”的老路子。   而且,不仅是中国人写的英文书,西方人写中国而得大名者,中 国人读起来都不懂其妙处。赛珍珠的《大地》,韩素音的《目的地重 庆》,谭恩美的《喜福会》读来都让人觉得太简单化。要不,就是太 离谱;马尔罗的《人的境遇》写得有气派,但是有关上海工人起义的 史实,有关中国社会历史,错得无以复加。中国人读时,只能睁一眼 闭一眼。无怪乎40年代的英文散文名家“哑行者”蒋彝,写了十二本 英文游记,从来不让译成中文:他是个知己知彼的明白人。   反过来,我相信西方读者读《白鹿原》,《古船》,《马桥词典》, 不管翻译文字多好,都很难读得下去。英国报纸有书评家劝告说:读 者感到虹影《饥饿的女儿》时间穿插太难读,并不奇怪。办法是先读 《鸿》,明白事件前后,再读就可以读懂虹影的倒叙说的是什么。   这么一说,似乎我在呼应刘索拉的感叹“文化不可交流”?不, 中国读者读西方小说,绝非如此无能:《战争与和平》能读,《布登 勃洛克一家》能读,《玫瑰的名字》也能读。译文质量如何,也似乎 不是太大问题。中国读者硬着头皮也要读懂的决心,再复杂——例如 七颠八倒的俄国人名字——也难不倒的毅力,应当让西方读书界汗颜。   现代中国人对西方文化的了解,远远超过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了 解。现代中国文学界对西方文学了解之透彻,远非光顾一下中国文学 的西方任何学术机构能比拟。如果让中国文学界专家(假定没有官员 坐镇)评定诺贝尔文学奖,绝对会比瑞典人弄出的现在这张单子更准, 更精彩。   不少人认为中国作家拿不到诺贝尔奖,是因为西文译本不够多, 不够好。这真是冤乎枉哉。以译笔流畅著称的葛浩文教授( HowardGoldblatt)就抱怨过,他翻译的几十本中国当代小说,没有一 本影响超出圈子之外。反过来《哈姆莱特》四种中译本,差别实在太 大,最早的朱生豪译本,粗糙了一点,却一样被中国读者读得津津有 味——文化能交流,在交流,可惜是单行道式的的交流。   西方人对非西方文化,无法摆脱俯就的姿态:如果看不出妙处, 必是中国作家写得不好。不过,责怪中国作家水平差,西方优越感太 露,是犯大忌。于是指桑骂槐,怪翻译不够好,怪汉学家无能。   用这种态度读东方文学,相比之下文化史政治史不太复杂的民族, 如印度,如日本,如埃及,如尼日利亚,自然就比中国人占先。而写 中国的作家,要得诺贝尔文学奖,就必须是知道如何为西方读者写作 的赛珍珠或林语堂。可惜,林语堂提名而未能获胜,从此“诺贝尔” 歌赋长恨,也成了使中国批评界(包括西方的中国文学研究界)越来 越弄不清的谜团。为此,已经费了太多笔墨,而且剑桥大学现在有人 写博士论文,研究中国作家为什么与诺贝尔无缘。   我觉得,不妨研究一下,为什么颁发诺贝尔的皇家学院看不懂中 国文学。再研究一下,为一雪这“世纪之耻”,中国作家有没有必要 学学林语堂,把精妙的中文,构筑复杂叙述的能力,都先搁一边,照 顾一下咱们的洋读者和洋裁判? 中华读书报2000年03月01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