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原载《读书》1998年第9期) 生存的两难处境 唐逸 电视剧《水浒传》是对某种文本的现代诠释。笔者所读该剧的主调,不是悲壮,而是悲 凉。不是悲得雄壮,而是悲得苍凉。苍昊,天也。苍凉悲死别,是无奈于苍天命运的英雄悲 剧。 人之死,本是极限处境,如果又是代大匠斫,便提出一个根本性的追问:如果人的生命 是天所与,非人所与,则同等受与生命,同等受与那无根柢而飘忽短暂生命的人,谁有权利 ,有真正的理由杀人?故杀人之事,没有悲壮,只有悲凉。 水浒剧对原本中种种相砍记录的诠释,便凸显出这悲凉,乃至形成主调。由追求“好看 ”,已提升到追寻一种意义。 当王婆与潘金莲按着原定程序给大郎服下毒药,复在他痛极死挣之时用棉被蒙上他的头 ,并用身体压下去,在自己的手里感觉他的生命由死挣而渐微,由渐微而离去,最后二人退 下来,揭开棉被,看到大郎的惨极之状,在这一刹那,两个女人脸上写出一种异样的恐怖。 这是震撼人心的一刹那。那是一种超越了此时的,对于亲手毁坏受之于天的生命神圣性的悚 惧。也只是一刹那之间。接着,西门庆进来,两个女人便回到了现实。后来,武松杀死男女 二人为兄报仇的一幕,由于前此已经铺写了女人追求生命快乐的权利,便在颇大程度上撤掉 传统道德的英雄气概,而化为歧义的极限处境。 当宋江喊出“不是来杀人的!”而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方腊谋和;当童贯凭着卑怯嗜血 性格而乐于表演屠杀俘虏,宋江陡然跪在他面前哀号“大人!不能再杀了!”;当武松在疆 场上迫于处境而奋战杀戮之后坚持遁入空门;当宋江、吴用等人在战胜之后的横尸遍野的沙 场上垂首默默巡视——当此之时,展现在观众视野中的不是战胜者的扬耀,而是悲怆与疑惑 。除开孙二娘制造人肉包子的黑色幽默或诗之游戏而外,在“人杀人”的叙述方面,大抵带 有一种歧义与悲凉之感。 此种调子,具有现代性,与“替天行道”或“忠君报国”的传统观念并不一致。如果天 之道可以由人来代行,或君主乃是受命于天之道,则必有一个前提,便是天之道显而不隐, 人可以确切地知道天道的内容或意图。如此,则司杀的权利可以受之于天,而有绝对的合法 性。在这里没有歧义可言。无论在草莽的替天行道,抑或在朝廷的忠君之道,皆是一个道, 同一本原。如此,则梁山豪杰与朝廷之间所理解的“义”,应是同一个“义”,渊自天道, 本无不同。此种义,其理论根据便是可确知的道,“不远人”之道,“不可须臾离”之道, “率性”之道,“知性”则知之道。也就是“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的那个理,天下之理得, 而成位乎其中矣。位也者,上下贵贱之别也。秉乎此理,梁山兄弟与朝廷之间本应没有本质 的冲突,唯一矛盾只是奸佞在朝,仁政难施而已。梁山所为,无非是清君侧,待招安而已。 在心的深处,梁山兄弟应是忠臣,一开始便已经在心里受了招安,所谓好的归宿,便是心甘 情愿地践其上下贵贱之位而已。 如此解法,固然不失为一种阅读,然而也就无法解释“聚义”与“忠义”之分,宋江与 兄弟的分歧,乃至宋江行为本身的歧义、聚义之义,原不是忠君之义,上下贵贱有别之义, 而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之义,“兼相爱交相利”之义,“视弟子与臣若其身”之 义,“断指断腕,利于天下相若,无择也”之义。秉乎此义的兄弟,近乎墨者之侠,而远乎 儒者之臣,在本性上不受招安。而又终于受招安。聚义之义,退缩为兄弟之义,而屈服于忠 义之义。然而毕竟是莫大的压抑。故而有诸如林冲之死,李逵之躁,武松之走,阮氏之狂。 梁山兄弟中间,本有歧义。宋江内心,亦有歧义,故而有其种种的踌躇与悲凉。 受招安难,不受亦难,忠于君难,忠兄亦难,除奸佞难,不除亦难,杀敌固难,不杀亦 难,生亦难,死亦难,不生不死亦难。这便是生存的两难处境。如果将这种两难(ambiguita s)凸现到悲剧的程度,便显示出一种现代性和超越性。因为这种调子与传统的“替天行道” “忠君报国”之类的观念皆不相关,却稍稍近于希腊悲剧的命运观,现代的歧义,或超越的 道。人的一切努力,终归皆属徒然,原本有着悲剧感。人的生存,本身充满歧义,没有本质 的真,只有无止无休的提问与抉择。在“代大匠斫必自伤”的命题里面,已经蕴含天道不可 知不可代的涵义,也就封闭了替天行道,或为受命于天的君主报效的可能。道隐无名,不可 致诘,维恍维惚,玄之又玄,不可能率性而知,也就不可能为“替天行道”或“上下贵贱之 别”找出一个确定不移的绝对理据。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一切责任,责无旁贷。“替天 ”“代大匠”之类的托辞,已被根本封闭。一切人皆有着同等的生命,同等的权利,同等的 理由。一切的生杀予夺,一切的对人的生命的处理,一切的权利权势,皆变得十分可疑,皆 可以究问,皆可以探讨,皆可以审查。这是现代的歧义。 在传统民间文学的现代诠释中,不仅读出儒道墨的渊源,而且读出现代的歧义,这已经 逸出关于影视的评论或评价,而入于阅读方式的谈论了。《水浒》的原本之视野极狭,较之 《红楼梦》逊色多矣。今人的阅读可以超越古人。莫里哀说得好:古人是古人,我们是我们 。 (Les anciens sont les anciens,mais nous sommes les gents de maint enant)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