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站的故事 曾昭奋 北京西站主楼头上的“超级小亭子”(张开济建筑大师语), 令“古都风貌”的重心一下子向西倾斜了。 西站总建筑面积三十万平方米,预算投资四十五亿人民币( 香港报纸说是六十亿),人们把它视为首都的西大门。建筑 师们和工程师们在总图规划、建筑布局、交通组织、旅客流 线、结构体系、施工技术、分期建设以至建成后的管理、维 修、服务等方面,花费了巨大的劳动,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 命。但是,在建筑艺术创作方面,建筑师们似乎束手无策。 据说,对这种仿古复古的超级小亭子,首都建筑艺术委员会 并没有赞成。最后,它是由古建筑专家完成的。主持西站设 计的建筑师们有意避开了这种生硬的、强加上去的东西。这 是“维护”和“夺回古都风貌”的最大、最新的动作之一。 在高五十二米、中间净跨四十五米的门式建筑的“横梁”正 中,安上一个五十米高的三重檐四坡攒尖亭子。设计者都会 明白,这在实用上毫无意义,在结构上则是最不科学、最浪 费的做法。为了这个超级小亭子,需要一个重一千八百吨的 钢桁架来支撑,需要增加八千万元人民币的投资。张开济建 筑大师为此算了一笔帐,“用这笔钱捐赠希望工程,可帮助 二十万失学儿童上学。”(《建筑师》第六十七期) 当西站落成时,人们欢呼它“是我国铁路建设史上规模最大、 功能最齐全、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工程。(《人民日报》一 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一日)它是一个巨人,但是,在建筑艺术 创作方面,它却是一个侏儒。 解放初期,干部们批评别人的思想落后跟不上时代,就说他 “身子已进入新社会,但脑袋还留在旧社会中。”(原话似 乎是毛泽东或斯大林说的,记不得是在哪一篇文章里了)用 这句话来评说西站建筑形象,是最现成、最恰当了。 在这个巨人的肩膀上,顶着一个旧式的脑袋。 这个“脑袋”的顶端,有一个“宝顶”。人们在宝顶中装进 了稻麦粟黍粱五谷和金银铜铁锡五金,祈祷祖国五谷丰登、 百业兴旺。对此,我们的宣传媒介还进行宣传,说是一种“ 传统习俗”。 这当然不是什么“传统习俗”,这明明是皇帝老子搞愚民、 搞迷信的“遗规”。“传统”的老百姓哪来胆量和钱财竟敢 盖琉璃瓦大屋顶,大屋顶上加宝顶,还往宝顶中填金子? 北京有一位女工,为了凑足宝顶中的五金,献出了自己的金 项链。我们的宣传媒介也宣扬说:“这位可敬的女工有一颗 金子般的心。”她为什么不把她的金项链捐赠希望工程呢? 我想,这条金项链可以帮助好几位失学的山村小姑娘重返校 园。我还想,果真有哪一位工人师傅,为宝顶的五金献上一 块铁,岂不成了铁石心肠么? “建筑是石头的史书”,真是至理名言。这西站建筑,这超 级小亭子,这亭子上的宝顶,这宝顶中的项链,不正是一段 忠实而沉重的信史么? 搞大屋顶,是一种迷信。往大屋顶的宝顶中装五谷五金金项 链,是另一种迷信。 我听过乡下老农低声嘟嚷道:“只准上面搞迷信,就不准我 们搞迷信。”生活富裕了的东南沿海的农民盖了小庙,被宣 传为“非法”,被拆了,或改了用途了。我们有不少党政官 员,在搞基本建设时,其迷信风水并身体力行的“力度”, 并不亚于香港和新加坡的资本家,似乎从未被视为非法。 报载,一位全国知名的巨型构件吊装专家,风尘仆仆赶回北 京,在指挥吊装上述那榀一千八百吨重的钢桁架时,献出了 自己宝贵的生命。这使我记起乡下农民在动土盖房时,头一 件事是在地盘上安装土地爷的神位,烧香烧纸,祈求施工过 程平安无事。 你能嘲笑这位农民吗? 你能嘲笑那位献出项链的女工吗? 你能嘲笑设计、监造超级小亭子的古建筑专家吗? 这是我们的历史,是我们的建筑文化呀! 原载于《读书》一九九六年第九期 ---- 〖新语丝电子文库(http://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