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原载《书屋》二000年第一期) “人五人六”篇——答网上李某(附文三篇) 邵燕祥   在这里向读者介绍两篇文字,都是原载《杂文报》的。一篇是《身后闲事谁 管得》,作者李洪岩(载1999年3月30日);一篇是《李洪岩文读后》,作者是 我(载1999年5月21日)。李洪岩在他那篇里说了他想说的话,我在我这篇里说 了我想说的话。读者朋友要看了两文才知话题的原委。   我当时说“作者李洪岩,不知何许人也”,后来人们告诉我,这是在中国社 科院某所做研究工作的一个年轻人,写作或编辑过关于钱锺书的书,至少有一本 曾因侵权受到法律追究。不过,那篇《身后……》算不得学术文章,我自然也不 是在学术层面上与他讨论,我只是发表一点不许出语伤人的平常意见。   然而事情没有完。有人拿给我看一张网上文字,题曰《质邵燕祥同志》,署 名也是李洪岩。洋洋五千言。通读之后,真是“胡同串子”骂街,大不类一位从 事学术研究者之所为;考虑到网上既有真名实姓,也不乏匿名或冒名,在不能认 定即是在《杂文报》上撰文的那一李洪岩之前,姑名之曰网上李某吧。   这个网上李某,劈头盖脸就谥我为蚊虫:“蚊子嗡嗡飞,是饥渴使然,叮上 一口,那快慰劲就甭提了。天天发表文章教训人类,当个职业杂文家,开心是开 心,但题目其实难觅;一天收不到百八十块稿费就饿得慌,咋办?挖空心思,钻 头觅缝找话茬,一旦捕获,其施施然肯定和蚊子吮血一般无二。”这就是我这 “职业杂文家”写作《李洪岩文读后》的动机了;结果如何呢?“一个人,土埋 到大半截了,学术上思想上一无所成,与学术界隔膜如阴间之物,却靠小打小劫 混个杂文家头脸,再专恃杂文家伎俩放泼,老物真不知世间有羞耻事!”还有 “不过就是个舞文弄墨的文丐”云云。文丐不足道,却又说此人“与姚文元所玩 的把戏同出一门”,与“张(春桥)、姚(文元)之帮如出一辙”。高抬了!小 朋友不知道,那张姚贵至政治局委员以上,按照中国国情,邵燕祥安能与二人相 提并论呢。   这些骂人的话,怎么解恨怎么说吧,不必理睬。顶多劝告他言语放干净些, 犹如“不要随地吐痰”,“不要随地大小便”而已。   略可一提的倒有两件事:   一,我文中引用了《文艺报》上乌尔沁夫的一段话:“一九六八年开始,钱 锺书家派驻进来两名‘造反派’夫妻,起监督和审视作用。在这期间,由于年轻 人不懂得尊重老年人,也不懂得尊重知识,还动手打了钱老。”那个网上李某, 自称“我没有经历过‘文革’”,却对“文革”中事如数家珍,他把上述一事定 性为“钱氏夫妇与邻居动手撕打”,指出“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对方不是别 人,正是研究邵燕祥祖师鲁迅的××研究员。××是‘造反派’吗?同居一单元 房子吵嘴打架,你邵燕祥未经任何调查研究,何以就一屁股坐到了钱锺书杨绛一 方?太势利眼了吧?”但这个网上李某何以就一屁股坐到了他所说的××研究员 一方呢?鲁迅是一回事,“研究”鲁迅又是一回事,其中不排除莫名其妙的人; 正如钱锺书是一回事,而所谓“研究”钱锺书的人里,不也有李洪岩这样的吗? 当年动手打钱先生夫妇的人,是否即为网上李某点名的这一位,我“未经任何调 查研究”,姑以××代之。   二,这个网上李某,在长文最后说:“其实,这个邵燕祥,我不但知其人知 其心,还有幸知其面呢。一九九八年四月三十日,北京国林风书店举行《往事与 沉思》丛书座谈会,我作为该丛书的编委与会,却发现邵燕祥端坐在显眼的位子 上。当时我就感到诧异,彼邵大杂文家邵大诗人没有史学论著呀,这会又非杂文 家或诗人的麇集,怎么也人五人六大模大样像那么一回事?脸何以不红?心何以 不虚?”“本来嘛,以杂文成家的,没有没有胆量到任何地方去‘夹杂’混混的 雅兴的。”对不住,我一直不知道阁下是那套丛书的编委,我参加那个会并作了 题为《史家之传》的发言,固然是出于对几位传主和作者的尊重(四本书分别是 顾颉刚、谭其骧和何兹全、傅振伦四位历史学家的传记或自传),也不是背着丛 书编委会且非要出席不可;但我想,即使作为一个读者,不请自来,到一个书店 的“开架”会上坐下,听听,谈谈,又有什么心虚脸红的必要?   不过,这里标举“人五人六”一词,倒是此文一大贡献。我生北京若许年, “人五人六”所见多矣,这个地道的北京方言词语,则久未见人正式笔之于书。 放眼看去,在国林风书店以外的“显眼的位子”上“端坐”的,“人五人六”之 徒,何可计数,可惜都没有进入网上李某的眼界罢了。   看看标题:《质……同志》,令人齿冷。算了吧,“同志”?谁又知道你 “志”在什么! 附文:三篇 身后闲事谁管得——李洪岩   偶然的机缘,读到一段《普希金秘密日记》:“年深日久,会使最可指责的 劣迹变成纯粹的历史。历史不像现时,它既不危险,也不冒犯人,只会令人好 笑,使人受到启发。”这大概就是所谓“身后闲事谁管得”的“化译”了。   按照我们平常的理解,一个人总要为自己的历史负责。为此,生前的时候, 便要委屈或违逆自己的本性,“从众”行善,以赢得死后哀荣。然而,佛讲,放 下屠刀,立地成佛。那分明是说,持刀杀人者,也是可以成佛的。照此逻辑,那 些根本就没有拿过屠刀的,岂不更可以成佛?然而,这倒未必了。绿林豪杰言: “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真是充满了哲理和智慧。它与所谓“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形成尖锐对立。前者的精义在于,杀人放火云云,只要你高兴乐意, 不妨尽情为之,反正有“放下屠刀”、有“受招安”托着,何必要做拘拘小民, 过清苦受罪的日子呢?   而且,你真要想“放下屠刀”、“受招安”,还必须先有屠刀在手、先要杀 人放火才行。老子讲:“无执,故无失。”错了,应该是“无执,故无得”。你 手上什么都没有,“放”什么?林冲上梁山,需要杀个人做门票。同样,上天堂 也需要手里的屠刀为凭。后为王者,先原为寇;善的美名,以恶铺就。不然,寸 功未立,寸草未得,天堂的大门照样是不能免费开放的。   而且,你大可不必为杀人放火而羞愧,大可不必担心有什么南史董狐会在你 死后“据实直书”。因为,照普希金的讲法,历史恰恰不是最公正的,而是最不 公正,因为它有一种过滤功能,可以“使最可指责的劣迹变成纯粹的历史”。   于是,我们看吧,浪荡公子卡沙诺瓦生前狎遍欧陆名姝,死后不过是落得个 风流倜傥的美名而已;卢梭在《忏悔录》里不惜自我曝光,结果我们只说他坦白 有道德感。至于我们的同胞柳永,生前在温柔乡里腻耍惯了,结果是有井水处便 有柳词,又有谁会说他是个流氓?   这样的例子真是举不尽,于是我们那种死心眼、一根筋式的道德律也就不能 不发生动摇了。假如有人说:比尔·盖茨在小饭馆偷了人家一个小勺,你相信 吗?你不信,但我信,因为我知道:英雄欺人,富翁作贼,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同样,尊者,长者,一切的一切的高高在上者,公开撒谎,却又信誓旦旦,脸不 变色心不跳,而且表里如一,不但公众面前毫无愧色,私下里更是沾沾自喜,哼 唱着“做个小人真愉快”,“天下尽是傻瓜,任我玩弄”,而天下人方自顶礼不 已。如此这般的事,奇怪吗?不过是你不明白而已。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 精辟阐释“圣人以神道设教”,足以发。   于是,所谓“唯物主义”也就生发出新的意义了。   我清楚记得,一九九七年十月,杨绛先生在一次电话中以温文尔雅、轻柔缓 慢但又坚定决绝的语气对我说:“身后闲事谁管得呀,谁管得呀!”当时我就很 有异样感,只是不敢有任何不恭敬的表示,唯唯诺诺而已——谁让她是尊者长者 而我是卑者幼者呢!后来得知杨先生把我们的谈话录了音,想必她的这句感慨还 保留在磁带上。那当是参透人生的老到之语了。   然而,假如杨绛先生是唯物主义者的话,那我们又何尝不是呢?所不同的 是,我们以为,凡事还是在当事者都健在的时候说说清楚的好,一来,人死为 善,不能鞭尸,欺负先行者,我们不能做毛泽东所批判的自由主义分子:有话当 面不说,背后乱说,而对方早已经没有了说话的机会。二来,我们也真的对历史 的过滤功能充满恐惧:难道“年深日久”,经过科学化合,一切都变成了“纯粹 的历史”,我们还有说话的机会吗?只怕是清水变浑、越搅和越不清明了!而天 下最可怕的,或许就是两个明白人、两个唯物主义者碰到一块了。对此,我得感 谢那位为了名誉而不惜牺牲生命的俄罗斯才子,因为正是普希金,第一千零一次 地揭开了谜底。 李洪岩文读后——邵燕祥   三月三十日《杂文报》四版刊出《身后闲事谁管得》一文,作者李洪岩,不 知何许人也。因见其开头引用《普希金秘密日记》,是我没读过的,便一路看下 来。   据引普希金有言:“年深日久会使最可指责的劣迹变成纯粹的历史,历史不 像现时,它既不危险,也不冒犯人,只会令人好笑,使人受到启发。”   这句显然已成历史的话,使李洪岩受到什么启发呢?   他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先要有屠刀在手说起,列举“善的美名,以恶 辅就”的实证,有我所不知的如“浪荡公子卡沙诺瓦生前奸遍欧洲名姝”,死后 “落个风流倜党的美名”;也有人们熟知的“卢梭不惜在《忏悔录》里自我曝 光,结果我们只说他坦白有道德感”;柳永生前“在温柔乡中腻耍惯了,结果是 有井水处便有柳词,又有谁会说他是个流氓?”   李洪岩对这些前人似乎不胜艳羡,但其意似乎并不在“坦白”自己的衷曲, 而是在层层铺垫。他大概认定比尔·盖茨不看《杂文报》,也没功夫跟他打笔墨 官司,就“假如有人说,比尔·盖茨在小饭馆偷了人家一个小勺,你相信吗?你 不信,但我信”,此说为的是要推衍出他的论断:“英雄欺人,富翁做贼,并不 是什么新鲜事”,“同样,尊者,长者,一切的一切的高高在上者,公开撒谎 者,信誓旦旦,脸不变色心不跳”,如此这般,这里仿佛很有点反权威、争平等 的味道,让一切对“公开撒谎”的“高高在上者”不满的朋友引为同调了吧?   不过稍有人生经验的人,都会问一问,那“手抚五弦”的是在“目送飞鸿” 呢,还是目送旁的什么?   李洪岩的文笔陡地一转,就转到了杨绛先生身上。据说一九九七年十月,杨 绛先生在电话里对他“以温文尔雅、轻柔缓慢但又坚定决绝的语气”说了一句 话,“身后闲事谁管得呀,谁管得呀!”又据说他当时的反应是:“我当时就有 异样感,只是不敢有任何不恭敬的表示,唯唯诺诺而已——谁让她是尊者长者而 我是卑者幼者呢!”原来“尊者,长者”的谜底在此!我虽不知李洪岩为何许 人,但从上述伎俩,可知自称幼者,毋乃过谦,自命卑者,多半也是“唯卑贱者 最聪明”的那路聪明的卑贱者吧。   李洪岩的“聪明”之处,恰恰是在云山雾罩地兜着圈子骂了一番,却没把前 因后果上下文交代清楚;他知道万千读者中,读了他的东西还必欲彻底弄清原委 的,大约没有几个,而他指名道姓把杨绛咒骂一顿的目的则达到了。然而这只是 一面之词,究竟杨绛先生在电话里对李洪岩说了些什么,以至是否还像李文所说 “后来得知杨先生把我们的谈话录了音”(怎么“得知”的?),我们局外人全 然不知,只能姑妄听之吧。   我为什么要写这篇小文呢?是我紧接着读到四月三日《文艺报》上的《走出 〈围城〉的钱钟书》(乌尔沁夫),才多少纠正了我的“迂”,才知道与钱钟 书、杨绛先生打交道的,不尽是谦谦君子,发生一些纠葛也不限于学术之事。该 文说:“一九六八年开始,钱钟书家(东城干面胡同)派驻进来两名‘造反派’ 夫妻,起监督和审视(?)作用。在这期间,由于年轻人不懂得尊重老年人,也 不懂得尊重知识,还动手打了钱老”云云。   不知道是不是真像上引的话所说,“年深日久会使最可指责的劣迹变成纯粹 的历史”,而“使人受到启发”,不同的人会受到不同的启发吧;然而,有此打 人的旧闻于前,能够称杨绛先生为“尊者,长者”,自居为“卑者幼者”的人, 固然是耍欲抑先扬欲扬先抑的小把戏,而对老人的态度,从“打”降而为 “骂”,对照三十年前那一对夫妻之所为,也算不无一点进步吧。   不打是不打,但骂口里未必就不含有杀机。李文把什么“身后闲事谁管得” 跟普希金的那段话相提并论,又在文末点出“那位为了名誉而不惜牺牲生命的俄 罗斯才子”,是不是意味着扔来白手套:你想要名誉,就像普希金那样出来跟我 决斗!接受谁的挑战又是跟谁决斗呢?李洪岩说:“而天下最可怕的,或许就是 两个明白人、两个唯物主义者碰到一块了。”一个“明白人”和“唯物主义者” 是指杨绛的话,另一个“明白人”和“唯物主义者”就是李洪岩了吗?——呜 呼!   记得钱钟书先生说,只吃鸡蛋,不必非看那生蛋的母鸡不可(大意)。我以 为从提倡重视文本的意义上,特别是从不必离开文本进行炒作来说,都是对的; 然而,我又以为不可超出这个范围而否认知人论世的必要,坏蛋(畸形的蛋,腐 臭的蛋)不一定是坏鸡下的,但发现那蛋可疑,查查那下蛋的鸡或孵蛋的过程, 看毛病出在哪里,并不为多事。发现哪个蛋有问题,提醒大家下筷的时候注意, 也是起码的公德了。 质邵燕祥同志 李洪岩   蚊子嗡嗡飞,是饥渴使然,叮上一口,那快慰劲就甭提了。天天发表文章教 训人类,当个职业杂文家,开心是开心,但题目其实难觅;一天不收到百八十块 稿费就饿得慌,咋办?挖空心思,钻头觅缝找话茬,一旦捕获,其施施然肯定和 蚊子吮血一般不二。   我那篇《身后闲事谁管得》原是感慨认知真理的困苦艰难,是想探找历史演 变的模式或韵节,不料竟为饥痨痨的职业杂文家提供食物。拙文在一九九九年三 月三十日《杂文报》发表,照例挨了编辑的剪刀。不意招惹以写杂文而妇孺都知 的邵燕祥同志青睐,《李洪岩文读后》便出现在五月二十一日《杂文报》的版面 上。但见老邵头儿忽地从“杂文作坊”中跳出,风风火火,抡起水火棍劈头盖脸 打将下来,却不料未挨到对方,倒闪了自家的腰!   他上来便说,拙文所引的那段《普希金秘密日记》,是他所没读过的,却断 言这是一句“显然已成历史的话”。这“话”何以“显然”成了“历史”?未作 任何交待。一个“显然”,一个脱离了文本环境的“没读过”,便成了他这篇杂 文的转折点。   然而,一句“话”成为了“历史”,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是指这句“话”是 “历史”上的人说的,抑或指这“话”只具有历史陈迹的意义而毫无现实价值? 此类杂文家的杂文,确实给人“杂”的感觉——芜杂、嘈杂、混杂!然而,邵燕 祥却标榜什么杂文“重理性和思辨”来着。不加证明和说明的“显然”一类修辞 法就是他的“理性和思辨”!   “显然”之后,邵燕祥又来了个“似乎”──“似乎”李洪岩对邵某“所不 知道”的卡沙诺瓦以及邵某所知道的柳永等“前人”“不胜艳羡”!好一个名教 杀人!轻轻一个别有赏会、曲解歪解的“似乎”,便把李洪岩归入了“流氓”的 行列!杂文家的修辞法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与姚文元所玩的把戏同出一门!   “似乎”之后,邵燕祥接着来了个“大概”──“大概”李洪岩“认定” “比尔·盖茨不看《杂文报》,也没功夫跟他打笔墨官司”。实则大可不必“大 概”,完全可以“肯定”,因为,像《杂文报》这类专供邵燕祥们改造世界而 “杂语喧哗”的搏杀阵地,创造文明的比尔·盖茨是绝对不会“看”的。但是, 要说比尔·盖茨“没功夫”“跟”我“打笔墨官司”,“大概”倒未必了!他只 须拿出其亿万家财的零点零零零几,就可以雇佣千万个擅长“打笔墨官司”的杂 文家!而且,照邵燕祥的讲法,这些杂文家绝大部分掌握舆论工具──“如果从 杂文作者群中剔除了现在和过去的新闻工作者,恐怕就要溃不成军了。”你邵燕 祥何不将那《杂文报》寄比尔一纸呢?不必费事找人翻译,只须用盖茨发明的东 西轻轻一点,李洪岩的“罪证”就会立刻现于这位世界首富眼下。   够了!邵燕祥继续在文中运用的“仿佛”、“如此这般”、“据说”、“又 据说”、“有点”、“多半”、“大约”、“不知道是不是”、“呜呼”等等模 糊字眼,还需要我一一点评吗?用了这么多模棱两可的修辞法,是要“立其诚” 吗?然而,杂文家的积习如此,杂文家安身立命的诀窍在此,邵燕祥早就习而不 察了。他要把自己装扮成真理的化身,把自己的职责规定为教训人类,却忘记自 己也是无毛两足动物。   这不,邵燕祥在文章中两次承认,他根本就不知道李洪岩是“何许人”,又 坦白不含糊地承认自己是“局外人”!换言之,对我们与杨绛在报章上公开进行 的学术争论,他根本就一无所知,对我们所发表过的各式文章,他高贵厚重的眼 皮当然也就从未稍稍一夹,所以招来二愣子式的质问:为什么不“把前因后果上 下文交待清楚”?既然自知是“局外人”,何以不呆在一边晒晒太阳,跑来瞎掺 乎啥?这就不能不使人想起邵某的另一篇文字垃圾《读钱锺书旧文》,也是恬不 知耻却又气概飞扬地大叫:邵某“自知”于钱先生的著作“未取一瓢”,“至今 还是头脑简单”。于是,我们看吧,他居然“头脑简单”得把钱锺书笔下一个相 当于“笔者”意思的普通代词“我们”,不含糊地坐实为“一定是”钱锺书和杨 绛!我在邵燕祥的人生败笔下也读到过不少“我们”这个词,就从未想到那里面 居然还包含了他老婆!一个人,土埋到大半截了,学术上思想上一无所成,与学 术界隔膜如阴间之物,却靠小打小劫混个杂文家头脸,再专恃杂文家伎俩放泼, 老物真不知世间有羞耻事!   而且,邵燕祥在他有名的杂文里对全世界宣告:“杂语喧哗才是人间”, “杂文的生存状态,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标志着宪法中言论自由这一公民权利的实 现程度”。然而,当有人出来“自由”“喧哗”的时候,燕祥同志震怒了,对 “反权威、争平等的味道”不以为然了!对“公开撒谎”的“高高在上者”大加 粉墨,做“道义上的声援”了!此时的邵,不仅全然背叛自己的信仰,而且变成 了《山海经》里那个名叫山膏的动物,大声“呜呼”:杨绛先生也可以“咒骂” 吗?“咒骂”杨绛的人又岂能不是“坏蛋”?看来,邵燕祥所说的“杂语喧 哗”,就是许他“喧哗”,不许别人“杂语”!更不消说,邵燕祥还直挺挺地写 过这样的话哩:“若想把哪一个人推向没落,推向停滞,推向失误,以至不可自 拔,那就向他们一味地说好话、献谀词、唱颂歌,而把任何批评和忠言都叫作吹 毛求疵或别有用心吧!”(《杂文作坊》102页)   这种自己扇自己嘴巴子一般的自我搏斗,对邵燕祥原属稀松平常。好在没人 叫真儿,他许多矛盾的话也就可以照样印在同一本书里。譬如,他刚对孔孟之道 叫骂了一阵,转脸便去夸赞某位前人具有“儒家人溺己溺、人饥己饥”的优良品 格。难怪他要说,自己根本就做不到“好处说好,坏处说坏”,主观的爱憎压过 客观的求实,更是人的劣根性。(同上95、101页)   邵燕祥自以为是“有人生经验的人”!怎样的“人生经验”呢?政治整人经 验!看其杂文,会发现他对“四人帮”那一套深恶痛绝,批判起来口沫四溅,若 不共戴天。这当然值得嘉奖。然而,多瞧几眼,不难发现他无非是用“四人帮” 那套来批判“四人帮”而已。从思维方法上看,他玩的那套把戏跟“四人帮”真 是惊人相似。别忘了,邵燕祥读得最熟的红宝书,是毛主席著作;最真诚的信 仰,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原则”(同上84页)。时代造英雄,一个打小就革人命 并给人革命的人,一脑瓜子政治头脑是天赋的,心心念念无非革命,眼里笔下无 非斗争。比如,我在文章中泛泛说了句“尊者长者”,邵燕祥分外眼红,政治斗 争的弦立即绷紧,吼道:“可知自称幼者,毋乃过谦,自命卑者,多半也是‘唯 卑贱者最聪明’的那路聪明的卑贱者吧。”用一个表示不确定的“多半也是…… 吧”,便把对方拉入了政治批判的行列。我的比杨绛先生年“幼”半个多世纪的 “幼”,也成了“过谦”,进而照政治语录的逻辑,推衍出我从未“自命”过的 “卑”。请看,邵燕祥这种敷衍文章的手法,是否与他所“痛恨”的张、姚之帮 如出一辙?说他玩的把戏跟“四人帮”不二法门,又何尝冤枉了他!更不必说 “唯卑贱者最聪明”那一套也正白纸黑字地印在他“公开展览”的“各色长短大 小方圆不一的成品半成品、思想材料、文字部件以至下脚料”当中了!《杂文作 坊》开篇不就在标榜什么“格外重视舆夫之论”、“自审不过是街谈巷议”吗? 不是在公开昭告天下“以劳动者为主体的广大民众,也是要顽强地表现自己” 吗?够了,还是看一下杨绛先生干净利落的断语吧:“惟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 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   别以为反“四人帮”的人就不是“四人帮”一类的,“打着红旗反红旗”, 亦不新不鲜也!别以为天天叫骂专制的人就一定喜欢民主,《聊斋》里女鬼谓狐 狸精不云乎:“你说我不是人,你就算得人么!”钱锺书先生精譬地喝道:假使 自己要充好人,总把世界上人说得都是坏蛋;自己要充道学,先正颜厉色,说旁 人如何不道学或假道学。义正词严地叫喊,有时是文学创造力衰退的掩饰,有时 是对人生绝望的恼怒,有时是改变职业的试探,有时是中年人见旁人还是少年的 忌妒。披着长头发的,未必就真是艺术家;秃顶无发的人,也未必是学者或思想 家!   我没有经历过“文革”,更没有邵燕祥那种过来人的政治性“人生经验”, 但对他这套积重难返的阶级斗争思维习惯,却心知肚明,也替他难为情!人类眼 看要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可我们的杂文家却还生活在他可怕的历史记忆里,常常 自觉不自觉地以名教政治为参照系,来看待、评判一切他理解的和不理解的旧事 物与新事物!这种马列老太式的思维惯性,如果放在十几年前,倒也时髦、新 奇、可喜,可到了今天,世界一日万变,他却依然故我,依旧耍老一套把式,就 不免让人感到絮烦、过时、可笑了!邵燕祥庞杂的杂文,絮叨来,絮叨去,思想 的贫乏只使人想到白头老宫女。   比如,他表白道,他之所以写这篇《李洪岩文读后》,倒还不是因为看了李 文,而是因为《文艺报》上有篇讲钱锺书的文章。据那篇文章讲:“一九六八年 开始,钱锺书家派驻进来两名‘造反派’夫妻,起监督和审视作用。在这期间, 由于年轻人不懂得尊重老年人,也不懂得尊重知识,还动手打了钱老。”引了这 一段,邵燕祥想干什么呢?你看吧,他开始运用他一贯的上纲上线联想推衍法 了!他写道:他由此才知道,原来与钱锺书杨绛打交道的,并不都是“谦谦君 子”,而李洪岩毕竟没有“打”钱锺书,而只是“骂”杨绛,“也算不无一点进 步吧”,但是,“不打是不打,骂口里未必就不含有杀机”。因为李洪岩大概 (“是不是”)含有这样的“意味”──“你想要名誉,就像普希金那样出来跟 我决斗”。原来呀,李洪岩的张口“骂”比“造反派”的动手“打”还厉害!李 洪岩是想与杨绛决斗,是想杀死杨绛!读了如此这般生拉硬扯、笨拙可笑而又神 奇可惊的推演,不仅增强了我们对“四人帮”式思维方式与文风的认识,而且也 对邵燕祥同志生出无限哀怜!莫非他患有迫害狂?莫非他得过狂想症?莫非他小 时候的诗兴发作了?莫非他老糊涂了?莫非他脑袋里第九根筋有毛病了?要批李 洪岩就批吧,把“造反派”扯上干啥?人啊人,走火入魔到如此地步,夫复何 言!我庆幸邵某没有像姚文元那样取得政权,不过就是个舞文弄墨的文丐,不然 他造的孽不会亚于张春桥们!   痴人说梦、盲人瞎说的昏话胡话不必介意,而与钱锺书杨绛打交道的,也确 实并不都是“谦谦君子”。譬如,这位曾经以“人生败笔”浓抹胡写过的邵燕 祥,就被钱锺书先生灌过迷魂汤。看他对所引《文艺报》的话深信不疑,益可见 邵大杂文家对治学的基本规则毫无所知,对钱氏夫妇的生平更不了了。然而,他 不知这是一团乱蓬蓬的葛藤账,依然充当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芦 案”。为什么?就因为他心眼里先就有了成见。事实是,钱氏夫妇与邻居动手撕 打,是一九七三年的事;对方不是别人,正是研究邵燕祥祖师鲁迅的林非研究 员。林非是“造反派”吗?同居一单元房子吵嘴打架,你邵燕祥未经任何调查研 究,何以就一屁股坐到了钱锺书杨绛一方?太势利眼了吧?幸亏邵燕祥不是法 官!而且,这种邻里打架的俗情琐事,到底与中国当代政治具有什么关系?只怕 精通中国政治的邵燕祥也会对此哑口无言吧!   邵燕祥口角白沫喷完理屈词穷之际,又祭起“成分论”大旗来──龙生龙, 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说:“坏蛋(畸形的蛋、腐臭的蛋)不一定是坏 鸡下的,但发现那蛋可疑,查查那下蛋的鸡或孵蛋的过程,看毛病出在哪里,并 不为多事。发现哪个蛋有问题,提醒大家下筷的时候注意,也是起码的公德 了。”对这段高论,我举双手赞成。而且,我很乐于遵照邵先生在“公德”问题 上的“最高指示”,“查查那下蛋的鸡或孵蛋的过程,看毛病出在哪里”,并 “提醒大家下筷的时候注意”。于是,“那下蛋的鸡或孵蛋的过程”还就真被我 发现了──自我爆光的《人生败笔》、自我演义的《沉船》。要知道邵燕祥是什 么“蛋”,光看这两部大著就够了。   其实,这个邵燕祥,我不但知其人知其心,还有幸知其面呢。一九九八年四 月三十日,北京国林风书店举行《往事与沉思》丛书座谈会,我作为该丛书的编 委与会,却发现邵燕祥端坐在显眼的位子上。当时我就感到诧异,彼邵大杂文家 邵大诗人没有史学论著呀,这会又非杂文家或诗人的麇集,怎么也人五人六大模 大样像那么一回事?脸何以不红?心何以不虚?看了这篇《李洪岩文读后》,想 想邵记杂文作坊中充斥的大量“我不懂”、“我瞎猜”、“猜想着、猜想着”、 “我读报不多”、“我不是研究历史的”等等模糊词无赖语,也就不感到奇怪 了!本来嘛,以杂文成家的,没有没有胆量到任何地方去“搀杂”混混的雅兴 的。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