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受“礼”者何以授“礼” 张远山 电视连续剧《一地鸡毛》中有一个不起眼的情节:由于小林夫妇没给孩子所在幼儿 园的老师送礼,老师故意为难其孩子。这或许有“丑化”灵魂工程师之嫌,但一来 编导也是知识分子,未必如此“恶毒”;二来电视剧热播以来,也未见教育界提出 抗议,甚至没有人对此情节的真实性提出疑问,可见全体国人都知道,这已成为目 前国内教育界的一个普遍现象。 政界腐败和学术腐败,近来已成为媒体的热门话题,但教育界的腐败却鲜有涉及。 原因可能是,在受教育权利不平等的现状下,每个为人父母者,都希望自己的孩子 能够在不平等格局中享受较好的教育,为此只要有机会,他们都不惜出此下策,降 志辱身地向教师或学校当局行贿──而在“教育产业化”的旗帜下,行贿可以堂而 皇之地以“赞助”的名义公开进行,对个别教师的私下送礼,尤为其小焉者。然而 欲考察和评估一国之教育质量和教师素质,却不能放过这些细行。大堤之溃,正始 于此类微小蚁穴。 绝大多数中国公民,都非常真诚的反对腐败,而且反对腐败的中国公民,绝大部分 都没有机会在其他领域亲身参与腐败实践,但在教育领域,他们都多多少少有一些 机会走上腐败的最前线──通过曲径通幽的辗转夤缘,“有机会要送,没有机会创 造机会也要送”。尽管由于中国社会自古以来的差序格局,在教育领域的腐败机会 同样并非人人均等,但正因为如此,大部分为人父母者都不愿意放弃艰苦争取得到 的腐败机会。这还不过是在进校门之前,而一旦进了校门之后,直接向教师行贿更 是人人“机会均等”。小林夫妇起初非常愤慨,但最后“为了孩子”(即出于自私 动机而放弃公德),终于向幼儿园教师做出妥协,以送礼中止(但决不可能终止)了 孩子的苦难。正因为教育腐败的普遍化,所以教育领域的腐败行为最少被人提及。 因为既然大部分人都在这么干,有话语权在媒体上抨击政治腐败和学术腐败的知识 界闻人们,更是自己就在机会不均等的教育界享有较多的机会,自己和亲友及其子 女已经在这种不均等格局中属于既得利益者,即自己正是最经常的教育行贿者(有 的是隐性的,无须自己直接出面);而且自己就常常是最经常的教育受贿者,所以 就纷纷闷声大发财了。 在我十多年的教师生涯中,最大的烦恼之一,就是如何自己不失尊严又不令对方过 于难堪地拒绝家长的频繁送礼。送礼的家长,往往把我对其孩子的正常尽职(比如 为尖子生课外辅导和为后进生免费补课),视为非正常的而且是“有意味”的额外 垂青,于是纷纷来校感谢,而感谢的方式无一不是“这厢有礼”──通常是提着掩 饰其“内容”的马夹袋。面对家长的鬼鬼祟祟,我只须像其他同事那样视若无睹地 听任家长在临走时“忘记”带走马夹袋,就能与家长配合默契地完成一桩交易。可 我偏偏容不得这样的鬼鬼祟祟,我拒绝把我从事的阳光下最神圣的职业当作鬼鬼祟 祟的交易──如果说确有“交易”,那么这一“交易”也是神圣的,这一神圣交易在 我支取薪水时就已两清。即便我的薪水低到不足于维持“师道尊严”,但除了通过 正当途径争取提高教师待遇外,任何额外收取家长礼物都更损害“师道尊严”。因 此家长临走时,我必提醒其勿忘带走马夹袋,因为心照不宣地接受“非礼”,有辱 我的人格尊严(非关“师道”),而我的人格尊严是无价的。于是一番声势颇大的 推推搡搡就当着办公室所有同事的面上演了,家长最终不得不灰溜溜地提着马夹袋 走人,而整个办公室霎时静得骇人──所有默不作声地窥视在侧的同事,从我的峻 拒行为中,意识到了我对他们与家长默契配合的表演的蔑视。当然也不排斥同事们以 小人之心测度我面嫩和不懂世故,缺乏处理此事的机变,甚至认为若非当着同事之 面,我会像他们一样照单全收。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许多素来毫不敬业,一贯 迟到早退的同事,偶尔会到了下班时间而逗留于办公室门口迟迟不走,问之则顾左 右而言他,稍后即有家长拎着马夹袋被其迎入已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为了避免公开场合的尴尬,更机灵的家长会到教师家里去造访。但我决不向学生和 家长透露自己的住址,理由是:老师去学生家叫“家访”,家长去老师家无以名之, 名不正则言不顺,故谢绝来访──但学生毕业后事业有成,再来感谢师恩不在此例。 有的家长送礼被拒,会误以为教师嫌礼轻,进而担心教师从此把其孩子打入另册 (这样的情况确实不少),会变本加厉地加送重礼,这就使我更加不胜其烦。我最 后离开教师岗位的部分原因,一是厌烦于家长们的锲而不舍,二是羞于与许多同事 为伍──而我的离去确实令他们称快,这也能部分解释教师队伍的“逆淘汰”现象。 在如今的师资队伍中,部分教师的道德素质确实令人不齿,我认为已经降到了历史 最低点。与家长相似,有些教师是“有机会要收,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收”。比 如我的同事中,就有故意让家境富裕而学业不佳的学生面临不及格、留级的危险, 以此向家长勒索和讹诈的败类──只要家长肯“破财”,该学生自然立刻“免灾”。 这种事“做”起来随心所欲,“查”起来难以取证──更何况从来不查,所以几乎 没有东窗事发者,只有业内人士心知肚明。 然而受礼、索贿之事,几乎不可能瞒过学生,一来教师既然已经自甘堕落地收受其 礼,家长自无义务为教师保密,反而可能对其子女如此耳提面命:“老师(或校长) 已被我搞定,接下去你看你自己的了,不要再给我不争气。”二来学生虽然心领神 会,该“识相”时很识相,对教师时作诡秘一笑:“我爸爸要我向你问好,有什么 事需要帮忙尽管说。”但孩子毕竟不可能老于世故,所以不该“破相”时也会对同 窗破相:“我爸爸把校长都搞定了,老师敢奈我何!” 师道之尊严,表现为学生之崇敬和家长及全社会公众之爱戴。而崇敬与爱戴之缘起, 在于教师之人格高尚和敬业自律。收贿索贿之贪官,为国民不齿;收贿索贿之教师, 更为学生及家长不齿。教师安身立命之本,在于传道,所授之道,古谓之“礼” (精神财富);今教师而受“礼”(物质财富),则受授关系完全颠倒,无礼之至, 失道之至。试问:受“礼”者何以授“礼”?失道者何以传道?家长行贿,是欲恶 人做其子之师,则其子必堕恶道,爱子实同于害子。教师受贿,则其为人已不合格, 其于义利之辨已大惑而特惑,复有何颜面高据讲坛传道解惑?师道之堕,于此为极; 贻害子孙,莫此为甚! 二00二年九月四日写于上海 (《辅导员》杂志“下半月刊”2002年第10期)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