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致张远山先生的信——《反对痴狂的拟痴狂体反乌托邦》读后 读了张远山先生《反对痴狂的拟痴狂体反乌托邦——关于〈通天塔〉致邓晓 芒先生书》后，实难抑制想要和先生交流思想的渴望，所以有了这封信。 　　很遗憾我没有读过《通天塔》，只恨自己孤陋寡闻，不知有如此好书（有哪 位网友知道，哪里看得到这本书？）；好在先生文中已阐明其大致题旨。先生 《通天塔》所批判的几点，恰好也是我眼下最关注的问题，此前从未遇到有中国 人对同样的问题关心，以至于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有毛病？不过惭愧的是，这些 现象虽然以前就注意到，对这些现象理性的解释却是我读书综合而来的，非“不 学而知”，不能和先生相比。 　　我于2001年硕士毕业后，同年赴德国攻读哲学博士学位，论文研究的是汉娜 ·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哲学思想。阿伦特是西方二战后最富争议的政治 哲学家，她主要的贡献之一，就是反对极权主义——或者说乌托邦似的政治哲学 模式。所以先生可以了解，为何我要写这封信了。阿伦特作为犹太女哲学家，反 对纳粹极权主义，斯大林极权主义，为政治，自由，民主和共和提供了新的理论 基础，似乎和中国没有关系；然而在研究过程中，我发现她对于西方功利主义政 治哲学和工具理性思维模式的批判，对政治的重新定义，拒斥柏拉图至马克思的 西方政治学传统，认为那是哲学家的狂热，是工匠似的制造“政治”而非真正的 政治，完全可以用来分析和理解中国的政治学传统，以及中国当今知识分子“救 世”思想的渊源。 　　在我看来，乌托邦不是某个特定的政治计划，而是一种特定政治思维模式的 产物。这有些超出阿伦特之外，因为她虽然也认为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专制政 治模式，但认为现代极权主义与之有本质上的区别。将《理想国》与极权主义联 系起来的政治学家是卡尔·波普尔（Carl Popper），这种联系在他的《开放社 会及其敌人》中有极详细的分析。然而波普尔也并没有认为乌托邦是一种特定政 治思维模式的结果。这一特定政治思维模式，我称之为以崇高为特征，其根源在 于审美经验而非理性思维的政治。各式各样的乌托邦，大同世界，解放全人类等 等，无不是“看起来很美”，很崇高的宏伟蓝图（在蓝图阶段就有工具理性制定 的计划了），代价是现实中的极权主义统治。极权主义和崇高政治关系密切，因 为极权统治者为了实现他的“崇高理想”，不得不强迫所有人和他保持一样崇高 的“革命觉悟”，所以他必须对所有人进行思想改造，极权主义统治因而势在必 行。我不否认这些理想的崇高性，也不是不被崇高所感动，甚至也不怀疑这些理 想的追随者的真诚（尽管有些人只是在利用这些理想），我只是怀疑，如果代价 是极权主义，那么这一理想是否有实现的必要？这些理想的追随者（如王先生）， 应为此承担怎样的责任？ 　　我以为中国文化中审美经验占了主导的地位，儒家也不例外（孔子复周礼， 就是因为那种政治关系的和谐美感）。所以两千年来，政治在中国表现为坚持不 懈地追求“大同世界”的努力。今天的知识分子时髦一点，拿自由民主来做崇高 （见余杰访美讲话）；殊不知自由首先要求你尊重身边普通人的尊严和自由，民 主要求你听从普通人的意见，如何与崇高沾得上边？而崇高的特征，是加缪所形 容的，自以为自己拥有真理，于是就有权杀人。余杰就是以口诛笔伐的方式在杀 人，杀人的尊严。 　　我才获得这个思想不久，还在探索中，中间还存在许多问题，所以现在也无 法多谈。能将这些想法最终连在一起，是受网上一部小说《风流人物》的影响后 灵机一动。如果邓晓芒先生误将先生与《通天塔》里的王先生等同，从而忽略了 先生的批判，那么我对《风流人物》的解读遭遇了完全相反的经验：我认为作者 对书中的知识分子进行了严肃的批判，尽管是通过魔幻似的，可能与先生相似 （不敢断言）的痴狂语言；然而和作者通信后才知道，他根本没有批判的意思， 他认为书中知识分子的崇高理想得不到实现是因为社会客观条件的限制，换言之， 除了物质条件的限制外，因为人民群众的“觉悟”不够高。《风流人物》以隋朝 为虚置背景，写的是当今社会与政治现象。书中杨广是个怀有崇高理想的知识分 子，程咬金是个想靠实业救国的科学家。作者认为两个人都做了许多不被人理解 的事，没有实现自己的人生意义。他认同书中的人物，而我则以为他在批判。我 发现杨广的崇高理想与行为之间的矛盾在中国有非常典型的范式性意义，——作 者描述的是现象，我依据现象判断，所以和作者的理解不同，实际上是对中国历 史和文化，以及对人的行为意义理解的不同。这样才开始认真考虑崇高，审美， 和政治之间的可能联系。 　　完全理解和支持先生批判中国禅宗与道家。这也是我想做的事。我甚至认为， 西方思想中积极的方面，如民主，自由等等，在中国得不到真正的理解和接受； 而一些消极的方面，如形而上学，基督教精神等等，在中国广为流传，如此种种， 都离不开中国禅宗与道家传统思想的影响。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间红得发紫，宣称 “人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存在”的哲学家海德格尔，曾经对《道德经》发生过兴趣， 于是中国哲学家倍感荣幸，为西方哲学向东方哲学的方向转变欢欣鼓舞，完全不 去思考，这个曾宣誓效忠希特勒，承认其哲学《存在与时间》与纳粹主义逻辑关 联，晚年醉心诗歌解释的哲学家，他的形而上学与极权主义，与审美政治，与道 家传统之间可能的联系。中国不少大学的名教授都在跟着他断言，人是一种形而 上学的存在，而西方形而上学已没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了。而这种论断，跟尼采 的精英论一样，根本是反对民主和自由的。五四以后尼采在中国远比主张民主和 自由的哲学家如罗素等受欢迎，而在二十世纪末，居然同样的事再次发生！无独 有偶，在中国掀起基督教热的刘小枫，早年是北大美学硕士，有本著作《拯救与 逍遥》写的就是基督教救世精神与道家逍遥避世主张的比较。 　　可是我在德国一提起对中国传统哲学的怀疑，不但中国人先跳起来反对，认 为我依据西方中心主义的教条；德国人也皱眉头，认为我的思想被西方殖民了。 唉！难得有先生这样的同道之人。 　　目前我翻译了德国著名哲学家恩斯特·图根德哈特（Ernst Tugendhat）最 新的一篇论文《宗教与神秘主义的人类学根源》。作者用分析哲学方法，分析了 宗教与神秘主义尤其是道家的无为思想。在中国我只看到过对道家的形而上学或 政治学解释，而作者的功能性解释很有“驱魅”的意味，对于先生关心的问题相 信会有所帮助。因为作者证明，如果彼岸和此岸的对立是神学为宗教提供的基础 的话，在道家，此岸和彼岸的界限是模糊的，因此可以理解为什么在此岸追求彼 岸在中国根深蒂固：这不是马克思主义带来的，这是我们的文化本身所固有的。 　　如能得先生回信，将非常感激。 　　祝好! 　　Lotophagia (XYS20030801)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