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Lotophagia与张远山就《通天塔》的解读之讨论   Lotophagia致张远山   远山先生,多谢您的回信!还要多谢新语丝的工作人员,把《通天塔》贴出 来,使我得以拷贝回家细读。   这本书果然很容易被误读。最大的原因可能在于,一般作者会在作品中一个 人物身上表达自己赞同的观点,读者也会挑一个人物以为作者的喉舌;若非先读 了先生的《致邓晓芒先生书》,我恐也难避免这个阅读习惯的陷阱,侥幸。先生 的象征谜语,邓晓芒先生已说了很多,我就不再鹦鹉学舌了。我更关心的是,先 生一再说,只提出问题而不给出答案,那么:先生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正如先生一再强调的那样,乌托邦主义是世界性的,也就是说,对乌托邦主 义的思考是在提出一个普遍性的哲学问题。书中古希腊神话,印度神话,罗马帝 国,希伯来传统,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的交织正是表明了这个问题的普遍性。   《通天塔》一开始就提到了希腊诸神的纵欲,王先生称之为“魔鬼”,而整 个故事以魔鬼和上帝——纵欲和禁欲的斗争为线索。我不十分熟悉弗洛伊德关于 禁欲的理论,不过很奇怪到如今也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来写书评。道在中文里最基 本的意思是道路,通天塔就是通向天堂的“道”。而“王”字借王一土之口被解 释为:“‘王’的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中间那一横短些。代表人。 中间那一竖贯通天地人。没准就是通天塔。也可以这么看。上下分别是天地。天 地之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十字架。通天塔也好。十字架也罢。都是图腾柱。图 腾柱就是社木。每年春天。人们在社木四周欢会娱神。这就是社会。动物一过春 天的发情期。就作鸟兽散。可是人类却不愿意春天一过就散会。……远远地看通 天塔。就像一根巨大的阳具。……原来图腾柱就是阳具。图腾就是折腾。阳具就 是人类文明史的钟摆。人类社会从一开始就出了毛病。”(79)在王先生寻道的 过程中,政治(王)成为超越的东西(道)。所以中国政治学里的“王道”就被 解释为:1,生育繁殖;2,纵欲。这可以从中国历史上去理解,也可以在哲学意 义上去理解,我对后者的解释是:1,王道(政治)的意义就在于维护人类种族 的延续;2,王道就是个人欲望的无限膨胀——这时欲成为广义的,而非狭义的 情欲,相当于尼采的权力意志(Wille zum Macht)范畴,情欲成为象征。倪九 十九建立了现世的大同世界,剩下的唯一政治任务就是维持人口的数量,即维护 种族的延续;而王先生的通天塔——十字架,为了拯救人类,同样是维护种族的 延续。纵欲和禁欲的斗争在欲望本身中进行,王一土的话表明,两者实际上是一 回事。   “倪”字拆开就是“人之子”,为耶稣的自称。中国帝王自称天子:天若等 同于上帝,那么天子就等同于人之子,耶稣是上帝,所以倪九十九自称上帝,在 此,希伯来宗教传统与中国政治传统重合。顺便说一句,我也时常对两者的相似 感到惊讶。中国古代帝王统治合法性的基础仿佛就是世俗化的《福音》神学:天 子(人子)是天(上帝)和人之间的联系纽带,以此取得对人的统治之合法性, 不同处在于,人们通过人子上天堂,到达彼岸;而通过天子在现世建造一个乌托 邦(大同世界),即先生说的在此岸寻找彼岸。那么,在此岸寻找彼岸是如何成 为可能的呢?   王村的太阳和月亮,是中国哲学里的阳与阴,阴阳相合天地生,正如王族与 施族的联姻。王老大在阳与阴的两岸间来回,迷失了彼岸,就是中国哲学里“混 沌”的开始,或者说“道”的开始(写这一段时还未看到支宏愿先生的书评。多 谢他讲的那个庄子的故事,使我觉得自己的见解不错)。反者道之动。此岸与彼 岸的混淆就是通过简单的概念倒置,然后将正反两个概念通过“是”这个谓词等 同为一。整个故事,人物和线索无不以黑格尔似的辩证法一正一反螺旋上升,古 老中国的智慧与德国理想主义(Idealism)重合,王道与马克思主义重合。   王城就是通天塔(乌托邦)现世的存在。倪九十九建立了媲美古罗马帝国的 现世乌托邦“大同世界”,又开始建立通天塔,表明,乌托邦是现世人类的梦想, 永远不可能在现世真正实现,即使实现了,人们也要拒绝现世的乌托邦,追求彼 岸的乌托邦,而王老大迷失在彼岸表明,彼岸永远在彼岸。又是王一土,这个通 天塔的建造者说:“先知王八说:“‘梦是生的一半。生是死的一半。’生。死。 梦。是灵魂的三种状态。从哲学的角度来看。生是正题。死是反题。梦是生与死 的合题。梦介乎生与死之间。又高于生死。梦有两者之长。无两者之弊。生有欢 乐。但也有痛苦。死没有痛苦。但也没有欢乐。只有梦能无偿地赐给你极乐。更 重要的是。生的本质是寂寞。死的本质是寂灭。而梦是圆满无缺的至福。”(79) 乌托邦的理想就是梦,无数的人为之着迷的梦,比生和死更有价值的梦。为回到 天国,王村的人甚至全体自杀,放弃现世的生命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倪九十九纵 欲,而倪世遗(为世人所遗弃的人之子)是他的镜像之反面,禁欲,但他们都以 自己的方式在做梦。王先生是迷失的王老大的继续,成为现世的王,在现世建立 彼岸的乌托邦。所以他的行为在王母看来是在复仇,王母是“生”的象征,彼岸 只能在摒弃现世后到达,所以把现世变成彼岸只能意味着毁灭和死亡。而他是王 母的儿子意味着,生孕育了死,而死在他看来是新生。所以他阉割了自己,又孜 孜不倦地寻找自己的阳具(建造通天塔,寻找太阳)。   故事以王村的毁灭开始,而以通天塔的毁灭结束——先生似乎认为,乌托邦 冲动是对死的厌恶和恐惧而产生的对生的欲望(里比多),而由于生和死来源相 同,所以生的欲望会转变为对死的欲望,最后通天塔的毁灭以通天塔建造者的自 杀为开幕戏。因而通天塔只是对现世禁欲(王先生放弃了施青青)的结果,对彼 岸世界则有无限放纵的欲望:王先生的欲望放纵到顶点,想要登天,见到上帝。 在塔内,想要做人的人和不想做人的人在欲望的根源上统一起来,人变得人不人 鬼不鬼,人已开始消失。不过这个弗洛伊德式的问题,我认为并不是本书中最重 要的问题。在找出这个问题之前,还得再解决一个疑问。   书中大部分人都姓王,没有名字。王一土四兄弟的名字是王字变化而来,王 丰是王字中间一笔出两头,其余的人都是改名而来。我以为这里的哲学寓意在于, 人在王道的统治下只能作为“类”存在,而作为类存在的人,都没有个性 (Individuality),所以没有单名。类的存在唯一的目的,就是繁衍,以使类 能够继续存在下去。作为类存在的人对自己的否定,即摆脱类存在的方式,就是 纵欲。在纵欲中,例如,得到一个绝无仅有的女人时,类存在的人摆脱了自己单 纯作为类的存在,仿佛有了个性。这么多的王先生想要施青青,因为这是王道极 权统治下最高顶点的欲望所在之象征。施青青欲望的对象却是一个摒弃现世的自 我阉割者,而这个自我阉割者的欲望对象是最大的阳具——通天塔,或者说,欲 望自身。   王先生作为极权统治者,是唯一能够作为个人(Person)的存在。然而他放 弃了给自己起一个单名,他想成为普遍性的人,为救世而努力,他属于类,而又 规定类的方向,我就是王,我就是道。   乌托邦主义的普遍性在于:1,其主题都以人类的存在和繁衍为最高的意义, 所以存在于所有人类社会中;2,其动力在于类存在的人的欲望结构,所以存在 于所有人类身上。   所以先生提出的哲学问题是:1, 乌托邦主义,中国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 都将人的存在从“类”存在的意义上去理解,然而,在人作为“类”的繁衍中, 人“性”(Humanity)就消失了。故事末尾,王母繁衍出新的狗“人”“类”, 而人却随着王母之死彻底消失,就是证明。如果这样一种对人的理解只能导致人 的消失的话,那么,应如何理解人作为人的存在?   2,乌托邦主义源于人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根植于人的欲望结构中。纵欲和 禁欲表面内容相异,然而实质相同。然而在类存在的人看来,这却不仅仅是个体 (ego)的欲望,而总是全人类的梦想,所以个体的欲望被无限放大,一切以全 人类的名义进行。所以与乌托邦主义相符的政治形式只能是极权主义统治。而欲 望的意义不在彼岸,即不在目的,只在于自身,即在于这种欲望,欲望的否定, 欲望的否定的再否定……欲望每被否定一次,就被放大一次。最后甚至毁灭人类, 而新“人”类又在欲望中重新开始。这仿佛成了尼采说的“永恒回归”。如果欲 望是人不可摆脱的天性的话,应如何理解欲望(包括理想的,摒弃现世的乌托邦 欲望),欲望的结构与人之间的关系? Lotophagia2003/8/6 张远山致Lotophagia Lotophagia你好!   今天收到你的信,居然已把《通天塔》读完,而且议论如此精妙到位,那就 不仅是意外,而是吃惊了。   你对“倪”是“人之子”、“倪世遗为世人所遗弃的人之子”的解释很对 (当然他不是耶稣的化身,而是中国化的借喻,王先生没有耶稣的超越性),别 人没有说过。你对“王先生”之名的解释也很对,“他放弃了给自己起一个单名, 他想成为普遍性的人,为救世而努力,他属于类,而又规定类的方向,我就是王, 我就是道。”   你关于类存在与无个性存在的分析尤其好,这一点我在王一梁文的附注里已 有暗示,王一梁除了把作者混同于王先生,别的分析相当到位:“设想某些条件 已经具备,在那里就会发生什么,这样就建起了一个乌托邦世界。张远山的《通 天塔》也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思想设计与实验。对于人的多样性的进一步消灭”、 “里面的人没有个性,只是一些符号,而我们确实通过他们的名字就可预料一些 他们身上的东西,正面的或反面的。所有人的本性都同属于一种叫做‘普遍人性’ 的东西,他们的行为、反应模式都是一样的”等等。王一梁在没受我任何暗示也 没受任何其他评论启发时就明确指出这是一个“乌托邦世界”,是很了不起的。 只不过他误以为这个“思想设计与实验”是张远山赞成的。这是因为没有深想, 稍一深想就可知,这不可能是作者向往的社会,否则为何描写它的毁灭?难道是 为其唱挽歌?   不过你误记了一个细节,王先生没有自我阉割(这是王八),王先生看上去 比王八高一些(他也以此自负,他最自负的是他已政教合一,而王八仅仅是传 教),他认为阉割是对自己的禁欲能力即超凡入圣的不自信(王八有类似表白, 王八借自施洗约翰,已有人说过,自我阉割则借自基督教早期教父圣杰罗姆和中 世纪修士圣阿尔伯特,当然基督教中自我阉割者不止这两位——这是顺便一提, 是否索隐出来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必须看出自我阉割的圣徒与被迫阉割的太监是 完全不同的,详下一节)。但只要把王先生的“自我阉割”修正为“精神阉割” 或“精神上的自我阉割”,你的阐释不受影响。   (Lotophagia: 我说王先生“自我阉割”,倒不是说他做了外科手术,而是 指他禁欲;和先生说的意思差不多,不过我的表达太不准确了。)   另外,自我阉割者固然是禁欲主义者(基督教圣徒),但他只禁自己的欲, 只阉割自己而不阉割别人(这不妨认为也是一种个性),而精神上的自我阉割者 (真诚的乌托邦主义者,真道学)必定要用权力逼迫别人进行符合权力者意愿的 精神阉割(使他们失去个性)乃至实际阉割(如中国的太监,使之失去基本人 性),这是肉体上的、个人主义的自我阉割者与精神上的、普遍主义的自我阉割 者最大的区别。至于禁别人之欲却不禁自己之欲的伪乌托邦主义者、伪道学,已 经不值得批判了。要批判的是真道学尤其是借助权力、政教合一的真道学,因为 真道学比伪道学更有蛊惑性,人们往往被他们的“真诚”所感动,却不去管真道 学实际上是“真诚”地把人们赶进没有个性的、失去人性的地狱。真诚的道学家、 乌托邦主义者不仅禁自己的欲,而且要运用权力禁别人的欲,所以道学家是反个 性、反人性的。道学家都是不自知的权欲熏心者(而伪道学是自知的权欲熏心者, 所以底气远没有真道学足,祸害也就远没有真道学大,详参《寓言的密码》相关 篇幅),权柄成为男根的外化,权力的滥用则是性欲望的替代满足。所以你说得 很对:“乌托邦主义根植于人的欲望结构中。纵欲和禁欲表面内容相异,然而实 质相同。”   总之,我觉得你的议论很有价值,建议你发给方舟子先生,请他传上新语丝。 《通天塔》(新语丝版)虽因你而上传新语丝,但有兴趣的读者很可能不止你一 个,不妨与大家一起交流。 张远山2003/8/6 (XYS20030809)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