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再谈小资和愤青--答丰良语先生   张远山   拙文《小资VS愤青》,先引出了饶蕾女士关于“愤青”的不同意见,我已撰 文辨析了“真假愤青”。现在又引出了丰良语先生关于“小资”的不同意见,使 我再次有机会辩析一下“真假小资”--同时也进一步谈谈真假愤青。   丰先生列举的中国小资之种种不足乃至假冒伪劣,都是事实,但我以为不应 谓之“假小资”,而更宜如拙文那样称为“预备役小资”。为什么愤青不成器, 我便斥为假愤青,而小资不成器,我却不称为假小资呢?莫非我不自觉地运用了 双重标准?答曰没有。理由是,假愤青与真愤青在价值取向上是相反的,而预备 役小资与真小资在价值取向上是一致的。   鲁迅说:“勇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刀向更弱者。” (《杂感》)   真愤青的锋芒直指更强者,而假愤青的锋芒直指更弱者,这便是真假愤青价 值取向上相反的地方。所以真愤青是勇者,假愤青是怯者。真愤青即使因挑战更 强者而失败,依然是鲁迅说的“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 “真的猛士”(《纪念刘和珍君》)。我在答饶蕾时说,鲁迅谈过真假堂吉诃德 而没谈过真假愤青,但从“真的猛士”中取一“真”,从“勇者愤怒”中取一 “愤”,再加上鲁迅对青年的种种期望,可以认为鲁迅期望中国出现更多的真愤 青。所以鲁迅说:“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 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这个与那个》)   关于假愤青,鲁迅似乎未加命名,只是说“人+家畜性=某一种人”(《略 论中国人的脸》),这“某一种人”,我认为正是假愤青。   真愤青的目标是成为“猛士”,而假愤青的目标是成为“猛人”,至不济也 要成为“猛人的亲信”。但中国现在的假愤青,甚至连猛人的亲信也算不上,而 只是欲做猛人之亲信而不得的“流氓”和“孱头”。   关于猛人的亲信,鲁迅有过精彩的描述:“我们在外面看见一个猛人的亲信, 谬妄骄恣,很容易以为该猛人所爱的是这样的人物。殊不知其实是大谬不然的。 猛人所看见的他是娇嫩老实,非常可爱,简直说话会口吃,谈天要脸红。” (《扣丝杂感》)   关于欲做猛人之亲信而不得的“流氓”和“孱头”,鲁迅也有过绝妙的刻划: “为盗要被官兵所打,捕盗也要被强盗所打,要十分安全的侠客,是觉得都不妥 当的,于是有流氓。和尚喝酒他来打,男女通奸他来捉,私娼私贩他来凌辱,为 的是维持风化;乡下人不懂租界章程他来欺侮,为的是看不起无知;剪发女人他 来嘲骂,社会改革者他来憎恶,为的是宝爱秩序。但后面是传统的靠山,对手又 都非浩荡的强敌,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去。”(《流氓的变迁》)   另外,假愤青相当于鲁迅说的帮凶,而小资顶多只是鲁迅说的帮闲(还未必 都是)。帮闲虽然难免为真的猛士“哂笑”,但帮凶却会令真的猛士愤怒。不过 哂笑的并不是其“修为不够”,即使其修为很够,其于人生之补益也极有限。   那些成色不足的“预备役小资”,不是精神能力不足而物质能力有余,就是 物质能力不足而精神能力有余,真正的小资需要物质精神双丰收,才能“文质彬 彬,然后君子”(孔子)。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真小资当然是 有限的。鲁迅说:“(帮闲)虽然是有骨气者所不屑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 及。例如李渔的《一家言》,袁枚的《随园诗话》,就不是每个帮闲都做得出来 的。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闲。如果有其志而无其才, 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而居然不顾脸皮,大摆架子,反自 以为得意,--自然也还有人以为有趣,--但按其实,却不过”扯淡“而已。 帮闲的盛世是帮忙,到末代就只剩了这扯淡。”(《从帮忙到扯淡》)   当代中国的小资,尤其是无聊的畅销书作家和报刊娱记一惊一乍地爆炒的那 些小资“猛料”--似可与“猛士”和“猛人”对观--其实大多是扯淡:“七 日一报十日一谈,收罗废料,装进读者的脑子里去,看过一年半载,就满脑子都 是某阔人如何摸牌,某明星如何打嚏的典故。开心是自然也开心的。但是,人世 却也要完结在这些欢迎开心的开心的人们之中的罢。”(《帮闲法发隐》)   不过我并不如丰先生所说,对这些庸常的小资尤其是成色不足的准小资加以 哂笑。我更愿意认为这些小资和准小资有权追求自己的浅薄快乐,这是我开笔以 来一直为附庸风雅者辩护的原因--他们虽然无益,但也无大害。岂不闻“不为 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极少数有志者固然可以追求更有益的人生,但 “极大多数人的幸福”恰恰是不被强迫地自由追求俗世幸福。况且鲁迅还说过: “久受压制的人们,被压制时只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只知道作乐,悲壮剧是不 能久留在记忆里的。”(《黄花节的杂感》)   中国的小资现在获得了初步的物质解放,但远没有获得精神解放(然而我相 信他们是渴望获得精神解放的),所以只能上演“恭喜发财”的俗世闹剧--然 而假愤青们却妄图剥夺这种初步的物质解放,甚至要求加重精神压迫,为改革开 放前那“失掉的好地狱”召魂。   我曾在一篇评论鲁迅的文章中说过,鲁迅对中国大众的态度是“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但我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恕其不争”。我认为没有人有权要求别 人做勇士、猛士、真愤青和真堂吉诃德。我也不认为人世会完结在竞相小资的世 俗化洪流中,我倒是认为人世会完结在真帮凶和假愤青们竞相谄媚主流价值和官 方价值的伪崇高之中。   相对而言,小资们只是被迫的奴隶,而假愤青则是自愿的奴才,鲁迅说: “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 行挣脱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隶。如果从 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 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漫与》)   丰先生指出的当代中国小资的缺陷,一如鲁迅指出的:“所谓‘雅人’,原 不是一天雅到晚的,即使睡的是珠罗帐,吃的是香稻米,但那根本的睡觉和吃饭, 和俗人究竟也没有什么大不同;就是肚子里盘算些挣钱固位之法,自然也不能绝 无其事。但他的出众之处,是在有时又忽然能够‘雅’。倘使揭穿了这谜底,便是 所谓‘杀风景’,也就是俗人,而且带累了雅人,使他雅不下去,‘未能免俗’ 了。”(《论俗人应避雅人》)丰先生愿意像鲁迅一样做一个“杀风景”者,这 是很令我佩服的。   拙文《小资VS愤青》中还说:“小资有望成为彬彬君子,愤青永远是硁硁小 人。”饶蕾女士指出,愤青若真,就未必是小人;而丰良语先生指出,小资若成 色不足,也未必是君子。这都是非常准确的。然而最后请允许我再引鲁迅议论明 末东林党人和反东林党人的一段话加以补充:“东林世称君子,故有小人即可丑, 反东林者本为小人,故有正士即可嘉,苛求君子,宽纵小人,自以为明察秋毫, 而实则反助小人张目。”(《题未定草·九》)   我相信饶、丰两位决无“苛求君子,宽纵小人”之意,更无意于“助小人张 目”,两位的指正使我极受教益,显示了决不盲从的独立思考者的可贵品格。我 补充鲁迅的话仅仅是为了防止其他读者被误导。我并不赞同小资,更不推崇小资, 我之所以在小资和愤青的无聊舌战中略微偏向于小资,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墨子)而已。   二○○三年三月十日写于上海家中 (XYS20030313)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