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由作者授权新语丝在网络发表) 《寓言的密码》 张远山著 岳麓书社99年4月第1版,定价12·00元 【上编、庄子寓言解构】 一○、诗人的强词夺理──知鱼之乐 艺术家庄子和名学家惠施在濠水岸边散步。庄子随口说道:“你看河里那 些舒鳍摆尾轻松遨游的鱼,比我们人还要快乐呢!”好斗而爱挑剔语言和思维 错误的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呢?”庄子也开玩笑地反唇 相讥:“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惠施见庄子想回避问题, 不肯轻易放弃,乘势追击道:“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鱼,所以 也不知道鱼──我的逻辑无懈可击吧!”庄子不甘于服输,强辩道:“请你回 到谈话的开头──你问我:‘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你这么问,说明你已 经承认我知道鱼的快乐,所以才会问我怎么知道的。可见,你再说我不知道鱼 的快乐,就违反了你的所谓逻辑。告诉你,我是在濠水岸边,知道鱼是快乐的。” 庄子与惠施是终生的好友,两人思维方式完全不同,但却棋逢对手。惠施 死后,庄子哀叹“我再也找不到对话者了”。这段公案十分著名,由于是庄子 或其弟子记录的,表面上看似乎庄子在辩论中胜利了,事实上庄子完全是强词 夺理,他的逻辑破绽百出。庄子曾批评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逻辑学家公孙龙 的坚白同异论、白马非马论“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至少在这场影响 深远的辩论中,他对公孙龙的批评完全可以用在他自己身上。而且,“胜人之 口”的根本原因也不是他把惠施驳得体无完肤、哑口无言,而是因为这段故事 是由他或他的弟子记述的,他们运用“话语权”让庄子说了最后一句,至于惠 施接下来还说了什么,后人就不得而知了。这就如同街头相骂者一样,“讼此 而不决,以后息者为胜”(韩非),谁说最后一句话,谁就算胜者,所以街头 相骂者往往已经辞穷,但还是翻来覆去地重复滥调,没人肯率先闭嘴。我相信 如果这一事件由惠施或其弟子来写,情形就会完全不同。但是即便从庄子自我 偏袒的记述来看,庄子也根本没有胜利。 惠施以名学家的敏锐,从庄子的一句随意的感叹中提炼出了一个需要证明 的命题:“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呢?”并要求庄子作出证明。这个 命题应该说是有相当意义的:人如何认识世界,人对世界的判断怎样才能与客 观世界的真实情况相符,而不仅仅是主观想象?如果其认知符合客观真实,那 么又如何证明,以便让更多的人心悦诚服地分享这一关于客观世界的真实知识? 然而天才诗人庄子根本无法回答这个最基本的科学和哲学问题,他的杰出 思想中从来就没有科学的成分,他不仅自己从来不作逻辑研究,并且终生以自 己反科学的巨大天才反对逻辑研究。如果说他的某些深刻思想自然地合于逻辑, 那仅仅是不知其所以然的暗合。因为所谓逻辑毕竟不是凭空而来,逻辑本身就 是从人类的正常思维中提炼出来再加以高度形式化的思维法则,所以通常的思 维在大部分情况下还是会暗合于逻辑的。但未经逻辑训练的头脑一旦遇到自己 无法解决的科学难题,几乎必然地会不自觉地违反逻辑法则而陷入诡辩,就像 庄子此处所做的那样。 首先庄子没有按照“学术规范”用陈述句来正面回答惠施的命题(这真是 万分遗憾,因为这很可能是中国科学发轫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最后机会,可惜庄 子让它失之交臂了),而是以受到质疑的街头吵架者的口吻,使用了很不友好 而且非科学的反问句:“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是快乐的呢?” 实际上,惠施既没有否定鱼是快乐的,也没有肯定鱼是不快乐的。他只是 以哲学和科学的态度假设:“鱼是快乐的”这一判断可能是正确的,但需要证 明。在未经证明之前,这只是一个猜想和假设。所以惠施的话可以转换成更科 学的语言:你不是鱼,你猜想和假设鱼是快乐的,怎么证明?惠施问的“你怎 么知道”,就是“你怎么证明(你的猜想和假设)”。惠施根本没有断定说: “你不知道鱼是快乐的,你说鱼是快乐的是错误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惠施 就必须对这一命题加以证明。 但庄子却偷换了惠施的命题蕴涵,他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鱼是快乐的呢?”意思是:“你不是我,有什么权利剥夺我猜想‘鱼是快乐的’ 的权利呢?”实际上,庄子强调的是诗人的想象权利──诗人的想象确实无须 证明。要求诗人证明自己的想象,确实相当“煞风景”,像要求诗人为“月亮 上面有嫦娥”这一想象提出证据那样煞风景。而惠施把庄子的诗意想象当成了 科学假设,这就使两个人的对话变成了双向的对牛弹琴。 然而如果庄子明确声明所谓“鱼之乐”只是诗人的想象,那么惠施也就不 会继续对牛弹琴下去,庄子不肯承认这只是他的想象,非要坚持鱼确实就是快 乐的,非要坚持自己确实知道鱼是快乐的,非要坚持任何判断都无须证明。也 就是说,庄子坚持用诗的想象,代替科学的判断──此后的中国人的格物致知 大抵不出此范围。惠施只好也把科学原则坚持到底:“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 你是怎么想的(所以才要请你对自己怎么猜想的加以证明);你不是鱼,当然 也不知道鱼是怎么想的(所以你不能未加证明就声称知道鱼在水中优游时觉得 快乐)。所以我的论证是完整的,我要求你对“鱼是快乐的”加以证明,没有 任何过分之处。” 至此,庄子已经毫无退路,惠施把问题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惠施只要求庄 子正面回答问题:你如何证明“鱼是快乐的”符合客观真实? 但这正是庄子完全陌生、根本不懂的科学思维,他要做“后息者胜”的人, 必须再找出点什么话来强词夺理,他只好比刚才的混淆概念走得更远──诡辩。 但可笑的是他还摆出一副公允的想说服惠施的面目。事实上,除了“你不是鱼” 这一无须证明的事实,惠施从头至尾没有提出过任何一个命题,他的所有推论 都是从庄子的“命题”中得出的合理推论,没有丝毫逻辑错误。惠施根本没有 提出与庄子的命题相反的命题:鱼是不快乐的;或相关命题,比如鱼时而快乐, 时而痛苦之类(否则他就会主动给出证明,这是所有名学家都能做到的,也正 是先秦名学家比任何诸子都更富有科学精神的地方)。由于惠施没有提出任何 命题,所以根本就不存在惠施需要被说服的问题。庄子的诡辩是这样的:“你 不要把水搅浑,还是回到开头。你不是问我‘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吗?只 有在你已经承认我‘确实知道’的前提下,你才能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告 诉你吧,我是在濠河岸边,知道鱼是快乐的。” 庄子就这样非常无赖地以“在哪里知道的”,答非所问地回答了惠施的“ 怎么知道的”这个问题。一场本该极有意义的哲学和逻辑讨论,变成了艺术想 象对科学思维的嘲弄,变成了偷换概念对逻辑萌芽的捉弄。按庄子的荒谬逻辑, “怎么知道的”这一科学追问,是不能问的──而中国人此后确实再也没有问 过科学和哲学问题。正处于萌芽状态的中国逻辑思想就这样被庄子以艺术天才 扼杀了。诗的文化战胜了真的文化,中国成了诗与艺术的国度,而非哲学与科 学的国度。 我不知道其他中国读者,尤其是喜欢庄子的读者读到这里会怎么想,反正 我这个酷爱庄子的人,读到这里被庄子气炸了胸肺。庄子太丢脸了!庄子在这 里相当于一个蛮不讲理的哥德巴赫,当人家要求他对自己的哥德巴赫猜想提出 证明时,他不是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想证明,但暂时还无法做到。而是反问别 人:我为什么不能这么猜想?你管得着吗!如果真的哥德巴赫这么说,会成为 科学史上的笑柄。但中国最强有力的反名学健将庄子这么说了,在中国前科学 史上却成了思想英雄。所有缺乏逻辑头脑的传统中国人,都认为名学家惠施被 玄学家庄子打败了。从此,所有的传统中国人,都永远不知道逻辑为何物,永 远不知道科学为何物。甚至于,他们也永远不知道哲学为何物,他们不能对世 界提出一个有系统的完整看法,而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玄学性直观。即便这种 直观有时符合真实,但由于没有强有力的逻辑支持,因此任何人都将信将疑。 顺便一提,本世纪的英美语言哲学家也没有很好地解决庄子式的反诘。与 庄子说的“既然你问我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说明你已经肯定我知道了。因为 只有肯定我已经知道,才能问我如何知道”相似,罗素认为,“飞马不存在” 这一表述没有意义。因为任何能指都有所指即现实对应物。能指“飞马”没有 现实对应物,也就没有所指。你以“飞马”为主词,就等于肯定了能指“飞马” 有其所指即现实对应物。因此,说“飞马不存在”,等于是说“能指‘飞马’ 没有所指”;然而任何能指都应该有所指,因此这一表述没有意义。我不知道, 罗素是否认为应该说“飞马存在”?按罗素的逻辑,“上帝死了”也没有意义, 因为“上帝”也没有现实对应物,也没有所指。我不知道,罗素是否认为,应 该说“上帝活着”?罗素以及当代语言哲学家,严重混淆了概念(能指)的意 义(所指)和概念(能指)的现实对应物(受指)。这一混淆始于“能指”、 “所指”这一对术语的发明者索绪尔,导致了当代语言哲学走不出死胡同,仅 成为极狭隘的哲学圈内的智力游戏。他们不理解,由于人类认识世界的局限, 以及精神想象的必需,人类曾虚拟或想象了很多虚概念,没有现实对应物(受 指)的虚概念(能指)也有其意义(所指),而且意义重大──对虚概念的否 定和批判,正是哲学对文化进行消毒的一个重要任务。值得所有中国人自豪的 是,两千多年前的公孙龙已足以解决这一千古疑问,可惜公孙龙的语言思维哲 学这一人类思想史上的奇葩,在中国刚刚诞生就成了绝学,不仅没有在中国, 也没有在人类思维史上产生本该产生的巨大影响。 在希腊,哲学家具有双重身份,探索自然真理和批判现存文化。当探索自 然真理的任务在近代分工给科学家以后,现代哲学家的唯一使命就是批判,为 文化消毒。在中国,对文化进行批判的任务由道家承担,对真理进行探索的任 务由名家承担。道家的大师扼杀了名家的大师,中国文化从此与科学与客观真 理无缘。由于道家对儒家专制文化的批判失去了逻辑和客观真理的支持,于是 这种批判无法上升为哲学,只成为一种软弱无力的抗议姿态。这种无力的抗议, 最终没能把中国文化从专制中及时挽救出来──庄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恐怕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吧!也难怪,作为诗人,他做梦时尽想着蝴蝶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