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纸上的博物馆                ·周泽雄·   其实,“文革”博物馆建不建是无所谓的,如果这指的仅是一幢建筑物的话。 虽然“文革”时期官方鼓励人们引用的大量警句中,真正强有力、颠扑不破的看来 只有这一句——但见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大臂戟指,说道:“忘记过去,就意味着 背叛。”但现在官方已经不这么鼓励了,现在它希望我们牢固树立这样的认识:忘 记过去,就意味着前进。我是根据一条“团结一致向前看”的口号,结合当局拒绝 采纳建造“文革”博物馆的提议,猜出这个意思的。   如果我们民族还不具备直面过去的精神力量,建在地上的博物馆,与建在空中 的楼阁,实在也没有多大区别。何况,真正的“文革”博物馆,未必需要官方的力 量,甚至未必非得具有传统博物馆的形貌。我相信,参观古拉格群岛与阅读索尔仁 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后者更能反映苏联大清洗的内幕,更能说明当权者的无道 、人民的苦难和尊严,因而也更具有博物馆的内在本质。在了解历史真相的诸种途 径中,读者的身份较之观光客的身份是毫不逊色的,文字的力量,从来不在具体实 物之下。实物会损坏,语言则能传之久远。在苏联,当索尔仁尼琴们通过文字再现 了“古拉格群岛”之后,再建一个“古拉格博物馆”,也许反成了一项不急之务。 灾难被铭记了,罪行被审判了,死难者再也不会被忘怀了,凶犯则永无越狱可能地 被文字囚禁了。这是纸上的博物馆,来自民间,代表正义,直接与官方对峙。它启 蒙而非乞怜官方的良心,教育而非求助当道者的智力,它以地火的方式运行,所到 之处,民智为之开启,正义为之燎原,权奸为之战栗,它毫不介意地就把火烧到宫 廷的台阶上。如果当道者执意扑灭它,那就烧破他的衣襟,照亮他的狰狞,焚毁他 的宫廷。   回到中国。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文革”的受难者,才最有权力揭露它,控 诉它,这个权力是由死难者赋予的,是由无辜者的鲜血加盖了朱红印章的,因而在 法理上也是足以傲视任何人间权威的。如果区区个人不具备修建一座“文革”博物 馆的经济力量,他可以在精神上修建它,比如以文字为建筑材料,以正义为布局思 想,以良心为施工原则。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根本没必要请示领导,申请拨款。如 果他做不到,和在上者无关;如果他做到了,同样和在上者无关。建还是不建“文 革”博物馆,只能代表官方的良心和趣味,他可以做,也不妨不做,只做他暂时认 为更适合做的事情(比如“经济建设”,公正地说这个理由是可以成立的)。何况 ,关键在于,这件事本身并不必然地属于政府行为,将矛头对准政府,只能造成政 府和民间的双重难堪,双重怯懦。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可不是在政府的授 意下完成的,它甚至曾长期被禁止出版,它的作者甚至只能长期流亡海外。但是它 建成了,一座秦火中的建筑,一俟完成,从此再没有任何秦火可以焚毁它。   “文革”过去二十多年了,不管有些精英先生如何抱怨民主进程的缓慢,我们 仍得承认,中国已经朝着好的方面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而且我们也愿意相信她会越 来越好。地上的“文革”博物馆虽然迟迟没能建立,但民间的渠道并未被封杀,纸 上的“文革”博物馆,还是有机会建立起来的。球踢到了民间这一边,踢到了知识 分子这一边。别去埋怨当道者的良心,拿出你自己的良心罢。试以巴金先生为例, 众所周知他是“文革”博物馆的首倡者,也是“文革”的受害者,一定程度上还是 “文革”的参予者。面对“文革”,他除了应该拿起自己那枝据说其大如椽的巨笔 进行控诉外,也可以展开自我忏悔,只要他觉得必要。他果然这么做了,一时誉声 四起,声名震天。然而将他的扛鼎之作《随想录》放在《古拉格群岛》边上一比, 立刻软弱得连只苍蝇都拍不死。这位“一知上意不喜此”建议,便同意在《巴金选 集》中删去《“文革”博物馆》”一文的文坛巨匠,事实证明也是“文革”博物馆 的一名不够格的建设者。要知道上边固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却也没有剥夺他写作 的权利,更没有禁止他的出版权。——他告诉我们什么呢?不错,要说真话。就算 他自己做到了,这也不像一个了不起的思想,几乎所有的中国家长和幼儿园老师, 都是这样教育我们的。何况,一些负责任的人已经以无可辩驳的事实告诉我们,他 自己连这点也没做到,不仅当年没有做到,现在仍然没有做到,因为他的真话居然 还包括这条:“除了文革十年,我一生不曾遇到‘创作自由’问题”。又何况,本 人虽说德低望轻,却也没觉得说过什么问心有愧的谎话,犯不着听一个有前科的人 对我进行教育。就像我想都没想过加入“法轮功”,又有什么义务接受退出“法轮 功”的家伙在电视台上对我进行的教育。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