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周扬,谁给你忏悔的权力了? 熊平等   作为文革后出生和长大的一群,没有亲历十年浩劫的风风雨雨,就很想知道一些 有关文革的真相。然而在纵多有关国家和民族命运的社会变迁的论述和专著中,除了 那些在文革中饱受折磨的老先生老太太零星记忆的几篇文章,很难看到有关文革十年 的系统完全的论著。即使有,也大都以粗大的线条作个象征性的描抹。至于微观领域 的研究,至今仍是零。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然而事实上,我们正在企图把“过去”忘记,尽管 它“过去”仅仅不过四十年。现在有好些社会学专著或回忆文章,都有意略过文革, 即使偶有几句,也是语蔫不详。是业已愈合的伤口不愿意再碰,还是故意隐瞒?或者 二者都有?季羡林在《牛棚杂记》的序言中说,他还有一个“十分不切实际的期待”, 就是期待那些在文革中充当红卫兵和造反派的人,能良心发现,把他们当时斗人整人 的“心理状态”和“事件过程”描绘出来,这样的期待不是要反倒清算,要求他们 “检讨和忏悔”,而是希望他们能“秉笔直书”,为子孙作点贡献。季老说,这部分 人是“不少的”,现在大多“官居要津”,四五十多岁,“如果还有良心”,在“灯 红酒绿之余”,不妨“扪心自问”,“晚上能睡得安稳么?”。我看了不禁哑然失 笑:这老头,年纪这么大还童心未泯!   其实还有一个人与季老一样童心未泯,与作为被整人来诉苦的季老不同的是,他 是作为一个整人者和被整者的双重身分来真心忏悔的,这个人就是周扬。可惜,他的 忏悔才刚开始,就因为“他有什么权力来忏悔”的责问而失语,终于在1989年7月31 日遗憾地死去。“所有的人都原谅了他。”书上说。这是事实。从他逝世36天之后举 行的遗体告别仪式的规格就可以看出来,上至邓小平,下至根本就不认识他的可以进 来的学者,“……全都来了。”报纸上说有500多人,而当时中央党校副校长龚育之 说,人数远不止这些。陆定一说,“他是个好人”,“正派人”,并且在给周扬唯一 的女儿周密的信中说“他是被气死的”;巴金说,“他活在我心里。”冰心说:“我 为他‘解脱’而感到放心。”死可能是周扬“解脱”的最好方式。不论他是“被气死 的”,还是“病死的”,总之,他“解脱”了;与此同时,一批早晚担心他忏悔的 人,也“解脱”了,因为他们再也不用担心一个“有什么资格来检讨”的文艺黑线人 物来当众揭他们的老底了。我在看了胡风和丁玲案之后,对周扬恨得牙痒痒的;后来 读到周扬反被当作黑线人物纠斗,对吐血而死的吴晗一句“高兴不起来”大惑不解, 再后来读到周扬从秦城监狱出来之后对被他整过的人的道歉和反省,才开始明白。前 段时间又读到马立诚的《周扬之死》和于光远《周扬和我》的文章,了解了1983年周 扬公案的前前后后之后,与“所有人”一样,作为旁观者的我,也原谅了他。周扬死 后,遗体存放36天之后才得以为安,仆文简单;以后关于周扬的文章,也只能散见于 他人的零星记忆,袁鹰和王蒙把它编辑成《忆周扬》一书;但关于周扬的传记,却始 终没有。于光远在《周扬和我》中说周扬没有写自传,似乎是说他打算写而没有写。 我想,如果周扬写自传,以他个人的品性,将是一部忏悔录。然而写忏悔录,势必要 提及当时的一些人和事,和一些事情的真相。所以,周扬每每在公开场合情真意切、 声泪俱下地向那些因他遭受委屈的文人道歉忏悔时,总有人跳起来指责他“有什么资 格来忏悔”。事实上这些跳起来指责他的人大都跟他一样,既是受害者也是害人者, 但他们决不能让周扬忏悔。周扬说,“犯‘左倾’错误的不仅仅是毛主席一个人,他 代表了相当多的人,在文化战线上,我也是有‘左’的错误的。”然而,承认自己的 错误等于承认他人也有错,周扬的忏悔终于在1983年3月16日之后终结。   于光远和马立诚在各自的文章中都描述了1983年的这场公案。于光远说,周扬报 告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问题的探讨》前三部分并没有引起喧然大波,问题就在 第四部分论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上。在报告中周扬说,“在马克思主义中,人占有 重要地位”,“马克思主义确实是现实的人道主义。”他还进一步阐述了“异化”的 概念。他说,我们过去在经济建设中干的蠢事不少,到头来自食其果,这是经济领域 的异化。由于民主和法制不健全,人民的公仆有时会滥用人民赋予的权力,转过来成 为人民的主人,这是政治领域的异化,或者叫作权力的异化。“这是这次大会上最受 欢迎的报告。”好多当事人多年之后还这样说。当时王震激动地走过去说,“讲得很 好,我还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你说的‘异化’,这两个字怎么写?”然而“这次大 会上最受欢迎的报告”却成了周扬政治生涯的终结。周扬报告在3月16日的《人民日 报》上发表之后,一份旨在批判周扬、王若水(执笔者之一)、秦川(《人民日报》 总编)的报告上呈中南海,指出周扬“发表了许多违背马克思主义的怪论,实际上成 为当前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的核心之一”,要求秦川、王若水调出《人民日报》。据 当事人秦川回忆:他(周扬)把那本报告扔在胡乔木面前,大声斥责:“这样做不正 派,不正派,这样做不正派。”坐在周扬对面的胡乔木更加大声地反问:“你说什 么?说中央不正派?”周扬更加愤怒:“你们这样不正派!”“你这是反中央!” “你不要戴帽子!我是反对你胡乔木这个具体的中央委员。”“你这是反中央政治 局!”……   很显然,周扬的悲剧在于他的忏悔情结。因为他是“没有资格”忏悔的,他却忏 悔了,终于失语而死。季羡林在说到他的期待时,很有自知之明地用了“十分不切实 际”几个字,但他还是“期待”着,期待着“那些在文革中害人整人的人”能“秉笔 直书”。事实上,狼和狐狸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从来都不会忏悔的,用余秋雨的话来 说,就是“我一生可忏悔的事有好多,恰恰在文革中可忏悔的事最少”。这句话对余 秋雨先生或许是合适的,但对另外一些人,无论如何也不合适。我读好些在文革中饱 受折磨的老先生写的文章,好几次见到“他们那个时候没有人性地整人,现在却摇身 一变成了社会精英,手握大权,坐在××长的位置上轻车肥马大放撅词,一点羞耻感 都没有”之类的字句。很显然,他们不光没有羞耻感,还同时泯灭了良心;他们不单 要犯错误,还要把错误带进坟墓,而且还要在坟墓上照上光环。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