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groups.yahoo.com/group/xys)◇◇   百年树刊:所谓《泰晤士报文学增刊》   赵毅衡   题目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笔者落笔之先,想做一点挽狂澜于既倒的蠢事。 《泰晤士报》,英语原文The Times,通译《时报》,全世界各处的《时报》都另 加地名,名字都是套用这个创刊于1785年的《时报》。偏偏中国翻译史上最莫名 其妙的误译,让穿越伦敦的泰晤士河(The Thames)淹没了《时报》,而且一个 半世纪以讹传讹,无从改正。   必也正名乎?是的。《时报》毫无收摊前景,《时报文学增刊》(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来日方长。这个太丢脸的硬伤,对汉语的光荣 正确毫无好处。   幸好,全世界只有一个报纸,中文可以简单译为《时报》,也只有一个《时 报文学增刊》。晚改比不改好,太离谱的传统,弃之不足惜。   这家书评名刊,名义上属于《时报》旗下,但是单独出售,此谓《增刊》。 《时报》本身有书评艺评影评,相当与中国的“副刊”,选评的书比较大众化。 另有《时报教育增刊》,《时报高教增刊》二种,也有书评,多为教科书工具书。   1897年,《时报》首先出一个《文学》周刊,但是办得不好。次年《纽约时 报》出版了《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专做书评,开了先例。二十世纪初年,南非 布尔战争引发议会激烈辩论,《时报》篇幅挤不过来。1902年初采取“临时措 施”,书评单出一本《文学增刊》。该刊的出生日期,就定在一世纪前的今年。   《时报文学增刊》并不是一帆风顺。战争期间,读书人少了,销路降到二万。 六十年代反叛代指责该刊是“文化权势”,必打倒而后快,成立了激进的《伦敦 书评》(London Review of Books)。阵势拉开,《伦敦书评》至今保持了对西方 现代文化体制批评锋芒,但是《时报文学增刊》似乎销路反而上升,最高达到四 万多。八十年代后,又遇到“后现代”时风,无知者开始有理论根据地炫耀不读 书,而该刊不怕被人骂为“老气横秋”,坚持精英文化评论,甘愿做当代病的解 毒剂。该刊的销路至今稳定在三万五千,一半发行在国外,主要是美国。现任主 编自夸一直“稍有赢余”时,得意之状溢于言表。   当初的临时出版物,不料在风雨中活了一百年。本来就是少年老成,至今似 乎并无老态,而且精力充沛,看不到寿终正寝之日。在西方读书界,虽然不能说 一语定评,也不能说得一赞词而身价百倍,但是能被此刊评一下,肯定是一个荣 誉。《时报文学增刊》成了“文化”的象征,在英国,在全世界,有了不少模仿 者,不少人称之为世界书评刊物之首,《洛杉矶时报》纪念文章的标题竟然是: “书评之王万岁!”。   百年之庆,从去年就开始,十一月出版了厚本的《批评时代:时报文学增刊 史》;年底,全部一百年的文章建库上网,供付款查阅;一月,在伦敦举行三场 名家演讲会,在纽约举行文化界座谈会;二月出版专号。   一百年《时报文学增刊》贯穿了几个特色,有的几乎是该刊专利,别人无法 模仿,有的已经成为一些书评刊物的共同做法。   首先是主编负责制。主编以此任为一生光荣,无升官或发财之意,任期到退 休为止。从1967年起,编刊一切独立,我行我素,连办公室都不在《时报》大楼 里。此刊开头三十年,主编里奇蒙(Bruce Richmond),据说一贯作风是“不写, 不说,不出面,不演讲”。从1959年起担任主编十五年的克鲁克 (Arthur Crook),坚持不改《时报文学增刊》的“不署名制”,认为这样评者 才能“为文化立言”,公正评判,无所顾忌,也不会趁机卖弄。等到署名的压力 已经顶不住,他干脆退休,让位给戈斯(J. Gosse),请别人主持改版。近十年 的主编蒙特(Ferdinand Mount),二十年前是撒切尔政策班子人物,这段政界历 史,没有给他的目前工作任何好处,有背景就有偏向之嫌,有嫌就得避嫌,他巴 不得文化界忘记此事。   从六十年代末起,澳大利亚传媒大王默多克(Rupert Murdoch)步步进军英 国,1981年收购《时报》。当时英国传媒界就耽心默多克财团的全球利益,会迫 使此人干预业务独立。果然《时报》与哈泼科林斯出版社,有时受到压力,不准 刊登此文出版那书,常引起舆论大哗。但是默多克对《时报文学增刊》的确从未 干预,也许他明白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马蜂窝,所有的刺都等着伺候他,最好不 自找倒霉。蒙特在不让默多克染指这点上,得分不少。   《时报文学增刊》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评者阵容强大,百年来网罗着每代的 一时之选。一开张就有亨利。詹姆士等大师,不久有22岁的青年女作家佛吉尼亚。 吴尔芙,流落伦敦的美国青年爱略特,三四十年代,奥威尔是长期撰稿人,六十 年代起伯吉斯(Anthony Burgess),艾米斯父子(Kingsley Amis,Martin Amis) 先后长期撰稿,当今则有伐德尔(Gore Vidal),诺贝尔奖主西尼等等。我这是 挑中国读者知道的作家说说,在西方《时报文学增刊》能夸耀的名单长得多,包 括许多学科专门家,国别文学专家。该刊经常有俄国,德国,法国文学专栏,心 理学,哲学,历史学,美术史,宗教史专栏,讨论法国文化,能让法国人注意, 就是了不起的事。许多书评文字,后来成为文学史名篇,例如爱略特的“论玄学 派”,原是格里厄森教授选本的书评。   不过,至今为止,讨论关于中国的书评,我觉得真知卓见不多,这是遗憾, 记于此。   如此强大的阵容,稿费却从低。一百年来,《时报文学增刊》维持在千词稿 费相当于今日的一百镑,可以大致折算成一千中文字五百人民币。在英国,许多 报刊的书评远远超过这个稿酬。但是,为该刊写稿,每个知识分子都视为一种荣 幸,尽心尽力,慎而又慎。如果想到1974年前,如此低稿酬,还不能署名,就不 得不钦佩该刊引发知识分子敬业精神的力量了。   评家虽多,意见纷杂,《时报文学增刊》书评依然能保持共同特色。第一条 是标榜“常识”,重(写作)实践,反对过分理论化。该刊上很少见到“应用” 什么理论来写书评,甚至很少评论排山倒海从出版社涌出的文学理论书籍。这些 作者,认为时髦理论,多半是给少识见少文笔的教授提供饭碗,给大学生写作业 提供现成公式。《时报文学增刊》并非回避理论,但是情愿直接评论傅科,海德 格,德勒兹,或任何新学科(例如网络文化),而不去评论套用之套用。现任主 编蒙特宣称他不怕被骂为“粗劣的盎格罗-萨克森经验主义”。“我们认罪,兴 高采烈地认罪”。因为好书评只有三点内容:“此书写什么;是否写成了;最后, 评者可以说说,本应当还写什么”。   第二条是标榜“费厄泼赖”。英国每年出书近十万种,假定一半是新出。而 《时报文学增刊》每期长短文章,能评50本书,一年不过2500本。二十本新书, 只有一本可望得到该刊评论。因此,评什么不评什么,就是一个重要选择,主编 主要把关在于此,余下的问题,是让编辑部的十个工作人员,每周找到几名真正 的专家。   当然该刊是有意识形态倾向的。英国知识界一般公认《时报文学增刊》视为 中间偏右,《伦敦书评》为中左。但是,我在该刊的书评作者中经常看到一些著 名左翼知识分子的名字。能够做到不排拒就算是公正的,毕竟,英国知识界还没 有分裂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   这样一家评论权威,当然逃不了成为好靶子,招来对手攻击。最严重的批评, 是“漏评”。很少有人指责“错评”。对于这样一家经常说狠话的刊物,这是一 个奇怪的事。可能这是因为读书者已经习惯听到不同意见,听到不相称的好话, 反而会警惕。费厄泼赖的最重要结果,是赢得知识界的信任。“想要每书读,无 法读每书”,于是我们在书评中找读什么的引导,也寻找每书读的替代。   《时报文学增刊》的书评,不是向读者介绍图书,而是“评者对作者说话”, 也就是说,是文化圈子的内部对话,圈外人爱看不看无所谓。因此,该刊从来不 登任何畅销书榜,不参与任何促销活动。   这种“不理睬大众”的作法,我个人认为是必要的。原因很简单:有无数刊 物在狠追读者(默多克旗下的英国“小开张报”《太阳报》每天销行350万份, 是该刊的一百倍),总得有几家刊物做法不同,不然是否太单调了?这个“后现 代文化”,有四个毛病(且不说无数好处):即时享受,乱跟潮流,图像消费, 数量崇拜。《时报文学增刊》反其道而行之:细赏慢品,保持传统,敬惜文字, 寻找质量。老派?或许是。但是难道一个自尊的文化,不需要保留几处言之有物 的地方?   100年纪念专号,也编得奇怪:没有政界商界贺词,只有两篇回忆纪念,而 实之以30名全套重量级人物的书评:斯坦纳(GeorgeSteiner)评海德格“四大 高足”,艾米斯评《1917俄国纪实》,朱利安·贝尔(是三十年代武汉大学那位 著名“英国情人”的同名侄子)评古画色彩。如此百年纪念,宠辱不惊,我行我 素,极有《时报文学增刊》风度。   (原刊于《中国读书商报》2002年3月28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groups.yahoo.com/group/x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