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我读《白银资本》 徐友渔 弗兰克的《白银资本》在中国受到了特殊礼遇。书未出赞颂的文章即已刊布,书出之后 有座谈会、研讨会、报导与评论,紧接着弗兰克本人访华,从南到北一路宣讲,十分风 光。 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值得中国人高度重视,或值得某些人在中国制造轰动效应? 此书的特点是具有挑战性和争议性,既引起震动,又引起质疑和批评,因为作者的抱负 是要把马克思、韦伯、汤因比、波拉尼、沃伦斯坦的历史观和世界观统统扫入垃圾堆。 中国的相关专业人士和国外的同行一样,一方面对此书面世表示欢迎,另一方面对其观 点作商榷与批评。 专业圈之外一些人对此书的论点是否成立,论据是否充分不感兴趣,他们无节制地夸大 此书的价值与地位,将它视为威力无穷的思想武器,力图用它来扫平与己不同的学术文 化观点。依我看,《白银资本》中文版出版以来,严肃探讨和评论的局面尚未出现,而 借题发挥,搬石头打人的苗头却颇为明显。 让我们先来看看此书中标新立异的观点。 弗兰克认为,在西方思想家和学者当中,几乎所有自称为反西方中心论的人,其实还是 接受了西方中心论的预设:欧洲在近代由于某些独特的、内在的原因而强大和先进,欧 洲人通过航海“发现”了其他地区,从而使自己的技术、生产方式、制度与文化观念扩 散到世界各地。弗兰克的观点与此恰恰相反,他认为从一种全球视野看,在近代早期的 大部分历史中,占据舞台中心的不是欧洲,而是亚洲,而在相当程度上,亚洲的中心是 中国。 在弗兰克看来,中国和亚洲优于欧洲的证据是,在双方的贸易中,欧洲拿不出可以作交 易的产品,由于发展水平低下,欧洲人的产品既不丰富,又没有竞争力,他们唯一的支 付手段是从美洲掠夺和生产的白银。在一幅全球经济体系图中,物品的向西流动和白银 向东流动,充分说明了亚洲和欧洲的优劣高下之分。欧洲后来的兴起全在于搭上了亚洲 的经济列车,“西方最初在亚洲经济列车上买了一个三等厢坐位,然后包租了整整一个 车厢,只是到19世纪才设法取代了亚洲在火车头上的位置。” 长期流行着一种看法:西方对东方的征服,是先进的工业文明战胜了落后的农业文明。 弗兰克认为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中国和印度的衰落发生在前,西方的兴起出现在 后。在他看来,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经济体系之中,完全没有什么生产方式和制度 的先进落后之分。在西方的兴衰一个以500年为时段的长周期,当东方收缩到最低点 时,正是西方扩张阶段的最高点,交汇点在1815年。强胜弱败是一时的,并没有内在原 因和必然性。在世纪之交的现在,人们似乎可以看到,西方的衰落与东方的强盛正以另 一个周期的方式出现。 应当说,弗兰克的理论勇气还是有相当可取之处。比如,他对所谓“亚细亚生产方式” 之说就干脆予以彻底否定。中国理论界对于此说有长期的、纠缠不休的争论。虽说是非 难于有定论,但理论界表现的那种一遇至贤之言就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畏缩态度,比 起弗兰克的大胆干脆,就显得可怜亦复可悲。 读完《白银时代》,我认为此书最大问题是其新颖的论点和经验证据之贫乏、统计数据 之不完备,恰成鲜明的对照。比如,当作者断言存在一个牢不可分的世界经济体系,而 “整个世界经济秩序当时名副其实地是以中国为中心的”时,他只是极其简略地提到了 中国东南沿海地区的进出口贸易时不时的繁荣,以及中国茶叶、丝绸、瓷器的出口。这 些外贸活动绝对数量有多大,在整个中国的国民经济中占多大比例,中国和其他国家对 这种贸易的依赖程度有多大,我们一概不得而知。 又如,作者断言中国明清帝国发展了最新最好的武器和其他军事技术,欧洲人的枪炮没 有对中国和日本造成重大的军事冲击,倒是火炮技术是从中国流向西方。如果真是这 样,真不知鸦片战争中,中国军队一遇洋人的坚船利炮就一败涂地是怎么回事。我曾在 欧洲主要国家的博物馆和军事博物馆作过参观,西方国家历史上武器制造之精良使我诅 咒这些好战的民族,我不知道弗兰克能从什么地方拿出证据证明他的论断。 阿布-卢格是观点最接近弗兰克的学者,在今春发表的一篇对《白银资本》的书评中, 她说弗兰克“为了支持其主张;从第二手来源收集了大量的证据,尽管有时也歪曲其结 果,以有利于自己的论证,或时不时犯一些(可原谅的)错误……尽管他许诺避免主要 地依赖西方资源来源,但他仍局限于未能充分利用非西方的原始材料。”(载于美国 《世界历史杂志》,2000年春季号,第11卷,第1期)很难想像,材料的来源如此,对 材料的态度又如此,能够让自己扫荡前人的旷世奇著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中国在近代以前(甚至在近代早期)在技术、经济、文化各方面的发展水平高于欧洲, 这一点对人们并不新鲜。关键在于,中国为什么在近代落伍了,为什么当西欧诸国在现 代化的道路上高歌猛进时,中国却徘徊不前?这是随着列强的持续入侵,一系列丧权辱 国条约强加于我们时,有觉悟的中国人不能不思考的问题。长期居于“中央之国”,目 无他人的中国人,终于痛苦而缓慢地从器物(船、炮)、典章(社会制度)和文化层面 认识到西方的优势。从洋务运动(亦称自强运动),中经五四新文化运动,直至现在的 改革开放政策,中国人走上了一条漫长而曲折的清除自身积弊,了解、学习、借鉴西方 以实现现代化的不归之路。 而在《白银资本》看来,西方的强盛毫无内在原因可言。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启蒙运 动、控科学技术的发展、工业革命、民主共和思想的确立等等,不知是不存在还是无意 义,在书中不曾提及。作者否认制度的作用,认为“与其说制度是经济进程及其各种变 动的决定因素,不如是它们的衍生物”。至于我们认可并高度重视的“资本主义生产方 式”,弗兰克干脆宣布:根本没有那回事! 如果《白银资本》之说成立,那么自辛亥以来,尤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数代人 学习和借鉴西方经验,反思和批判自身传统中过时因素的努力,都是白费了,都是错误 的。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胡适等人推崇和提倡“德先生、赛先生”都错了。所有这 些人都不过是西方中心论这种谬论的上当受骗者和牺牲品。 人们知道,中国知识界在90年代发生了大分化,引发了大争论(这场争论目前仍在进 行)。坚持还是否定五四新文化运动和启蒙的方向,肯定还是否定提倡德赛二先生的历 史功绩和现实必要性,是争论的重大问题之一。启蒙文化运动被说成是“西方殖民话语 的横向移植”,一大批知识分子被指责为“臣服于西方主话语”。在这种背景下,不难 理解《白银资本》异乎寻常的走红:它被赋予了学术之外的意义,成了借题发挥,发起 新一轮攻击的利器。 刘禾在《读书》5月号上的文章可作为我以上看法的一个例证。文章说,《白银资本》 “迫使人们重新思考历史写作中的成见、偏见和急功近利的伪命题(比如‘中国为什么 没有现代化’)。”作者将攻击的火力倾泻在茅海建著《天朝的崩溃》一书上,认为它 是重复西方成见的典型。她认为,检讨鸦片战争中国的失败,谈论晚清闭关锁国,讲落 后的封建社会,就是落入西方成见的陷阱之中。 刘禾的批评不是基于说理和探讨,而是歪曲和丑化对方的写作动机:“作者将鸦片战争 这一改变世界史的重大事件,落实在中国人究竟犯了什么错误这样一个问题上……如果 按照他的说法,中国人在与大英帝国的交战中犯了‘错误’,才导致了后来的悲剧,那 么我们能不能问,为什么印度人、阿拉伯人、非洲人以及全世界的人都犯了错误,而惟 独英国人没有犯错误?” 我认真读过《天朝的崩溃》,我认为作者提出问题的方式与中国人的心情是一致的,作 者的答案是有启发性的。我们中国人当然希望能打败入侵者,也觉得完全有可能战胜入 侵者,但我们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我们自然要问:中国人,尤其是上层决策者,到 底犯了什么战略上、战术上的错误?这种追问与道义立场当然是两回事。而刘禾上述气 势汹汹的责问无非是要造成这种印象:你茅海建居然口口声声谈被侵略者的错误,反倒 认为侵略者没有犯错误! 满清统治者傲慢无知、闭关锁国、对外部世界缺乏了解,从而造成决策失败,这是鸦片 战争失败的原因之一。刘禾女士用了不小的篇幅对这个“成见”挑战,证明死要面子的 不是清廷,而是英国人;证明西方传教士在翻译清政府外交文书时做了手脚,将原文中 的“夷”译成“野蛮人”,从而给英国主战派发动战争提供了有力口实。 我想大家都会同意,任何言词不当都不能成为侵略的口实。现在只争论一个技术性问 题,“夷”到底有没有贬义,从而反映满清统治者的“中央帝国”的傲慢无知心态。刘 禾认为“夷”只能译为“陌生人”、“外国人”,其依据是西人的翻译材料和字典。但 我一查《辞源》,却发现对“夷”的释义有:“古对异族的贬称……春秋以后,多用为 对中原以外各族的蔑称。”我以为,身居国外的刘禾女士,在与自己的同胞论战时,还 是翻翻中国的权威辞书为好。 对《白银资本》的立论当然是见仁见智的事,但它并未提供定论,则是显而易见的。刘 禾急于搬起《白银资本》打一批中国学者,竟急不择路地宣称弗兰克在书中关于白银贸 易的证据是“极有说服力的”、“现有的证据已足以支持弗半克的主要论点”,并说此 书为体现当代学术转型的路标性著作。作为以当代西方学术为专业的人,我请教了不少 西方著名学者,他们都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以《白银资本》为标志,世界学术近来发生 了转型。《白银资本》刚出两年,它的历史地位这么快就得到确认,这是西方学术界太 不学术了,还是刘禾本人太不学术了,抑或是她以为中国学术界太好蒙了? 谈到学术性,我不禁要对发表刘禾文章的《读书》杂志发几句议论。 两年前,在《读书》编辑部召开的座谈会上,陈平原和其他几位学者对《读书》的过分 学术化倾向提出批评,我当时是竭力捍卫《读书》主编的方针的。现在看来我错了,我 怀疑能否说《读书》的问题是过分学术化,《白银资本》一书就是例证。此书出版前 后,《读书》发了两篇文章,都是弄文学的人写的,都是赞誉性的。如果真有一种过分 学术化的立场,我就要问两个问题。第一,对于这么专业化的书,为什么不请研究世界 经济史、世界通史,或中国经济史、中国史的专家来作介绍评论?第二,对于这么有争 议的书,为什么不发表分析性、批评性意见,而让刘禾以“学术转型的路标”的说法来 唬人?海内外早已有议论,说《读书》变成了某个派别的机关刊物,一大批深受读者喜 爱的作者,已无法在《读书》上发表文章,我真不知道现在的《读书》要在背离《读 书》创刊宗旨的路上走多远。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