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保尔的复出与历史反思 董健   中国版电视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连番播出,众出版社也竞相“大炼钢 铁”,于是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保尔热”。这“热”当然不是单向的、一边 倒的。对原小说、改编本、电视剧以及保尔·柯察金其人,评价十分不同,观点 尖锐对立。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      记得1987年我在苏联(“前苏联”的提法不通,不知谁为始作俑者)访学时, 正值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和新思维”引起了思想文化界的活跃,那时苏联人对这 部赤色小说的意见分歧大抵相当于我们今天的争论吧。那一次我是“保钢”派, 一是因为思想保守、僵化,走不出多年习惯了的思维模式和政治情结,二是那年 一月国内正开展反“自由化”的斗争,我在驻苏大使馆看了文件,听了“打招 呼”。但苏联朋友不管这一套,有时驳得我难以招架。争论的结果似乎对“保钢” 派不利。到1991年,政治突变,保尔为之献出了一切的那个CCCP——苏维埃社会 主义共和国联盟与领导其一切的核心力量KNCC——苏联共产党土崩瓦解了,此后 《钢铁》再也“钢”不起来了。这部曾被官方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政治小说与保尔 ·柯察金这一赤色革命英雄形象,差不多可以说已经从俄罗斯人以及乌克兰等原 苏联人的“当下视野”中完全消失了。然而。这位赤色革命英雄在他的祖国暗淡 了光辉之后,时隔八九年,却在中国借着媒体之势放出了一缕耀眼的光。这不禁 使我想起了鲁迅的一句话:“名声的起灭,也如光的起灭一样,起的时候,从近 到远,灭的时候,远处倒还留着余光。”(《略论梅兰芳及其他》,见《鲁迅全 集》第五卷)     是的,不管怎么说,“保尔热”在改革开放、追求现代化的中国是“热” 不到哪里去的。就它的“文化威力”来说,也就不过仅仅是“余光”而已。媒体 上称之为“大炼钢铁”,倒是颇有历史讽喻意味的。1958年中国“大跃进”中的 “大炼钢铁”群众运动,我是参加过的,那是一场狂热、虚妄的乌托邦梦。我以 梦醒之人来体验这“余光”,对其乌托邦味特别敏感。当我听着电视剧中那浑厚 质朴而又深沉悲壮的插曲,跟着我所熟悉的节拍哼起“年轻的布琼尼战士整装待 发……”,眼前闪过一幅幅战斗的画面,保尔的“余光”第一能勾起我对少年时 代的回忆,第二能给我脆弱的怀旧情结以淡淡的温慰,第三,也是更重要的,能 叫我在理性的反思之中庆幸这“余光”悲剧性地消失并愉快地与它告别。理想、 信念、顽强的意志,这些我们都要,但再也不应该也不可能是“保尔式”的了。 这里有一个“当时的保尔、当时的我”与“今天的保尔、今天的我”之间的巨大 历史差距与文化心理差距的问题。这个“差距”是历史进步的结果,是决不应回 避的,一回避就说不清任何问题,或者是越说越糊涂。可惜,媒体对“大炼钢铁” 的炒作,大都是回避了这个“差距”的。最为荒唐不过的是,报刊还透露了电视 剧中饰演丽达的乌克兰演员的一段话:“中国的改革开放取得如此大的成就,中 国会有这么大的发展,就是因为中国人没有丢掉保尔精神;而自己的国家之所以 像现在这样,就是因为人们丢了保尔精神。”(据《中华读书报》2000年3月1日 头版)这话的逻辑真叫人哭笑不得,也不知这位可爱的女演员是在挖苦我们还是 表扬我们。中国大讲“保尔精神”,是封闭、左倾的五六十年代的事。在改革开 放这二十多年来,中国人的精神动力是巨大的、多方面的,这当中似乎没听说过 保尔还占有一席之地。再说,要是“保尔”真有如此神通,他的祖国在高扬他的 那个年代早就应该“阔气”了,但是并没有。这位女演员显然也像许多外国人一 样,忘记了“当时”与“今天”的差距。   就说“当时的保尔”吧,他无疑是一位人格高尚、意志坚强、理想远大的青 年。强烈的阶级意识和政治激情使他无私而英勇。“当时的我”——50年代的一 个天真热情的青年,如同千千万万个中国读者一样,确实被保尔深深地打动过。 保尔那一段“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的名言,我们曾倒背如流,视之为充满真 理的颠扑不破的箴言,学俄语的人还会用原文背诵。然而须知,当时中国人对保 尔的崇拜与对其他古代或外国作品中英雄人物的崇拜有一个极大的不同,那就是: 保尔是在特定的政治斗争的背景上,带着浓厚的意识形态性走进我们的视野之中, 深入到我们的心灵之中的。而我们作为作品的接受者,当时是带着读斯大林指导 编写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今天才知道此书中充满历史谎言)所获得的阶 级立场与政治激情去理解保尔的英雄事迹的,而且又总是带着“苏联的今天就是 我们的明天”这样的向往之情,向往着保尔所说的那个无限美好的“解放全人类” 的共产主义事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小说,也完全不同于过去那些描写 各种不同类型的英雄人物的传奇小说,它是被深深意识形态化与政治教化化了的。 正是它的这种特殊性,使它在以后政治状况发生了变化的时候,必然要受到质疑。 保尔本人当然是个大好人,值得人们学习,但当他被卷入了政治斗争,被作为宣 扬某种意识形态与政治成见的“符号”的时候,其命运就不是他自己所能把握和 左右的了。我记得,在上述那次与苏联朋友的争论中,有一位学者就曾尖锐地指 出:“文革”当中“四人帮”的御用文人关锋就发表过《论雷锋》的长文,为其 包上“左”的理论外衣,无非是利用雷锋的形象以达到其推行法西斯独裁统治的 政治目的。保尔自然也难以逃脱这样的命运。他的“苦大仇深”、“爱憎分明”, 迷信政治领袖、一切服从“集体”,这些性格上的特点是有可能被政治上的专制 主义者用作培养“驯服工具”、宣扬奴隶主义的道德“资源”的。   “当时的我”,认同保尔、崇拜保尔;“今天的我”,分析保尔、反思历史。 有人说对保尔所处的历史进行质疑和批判就是“割断和歪曲那一段历史”(《文 艺报》2000年4月6日)。不对,当我们的精神立足点站得更高的时候,我们心胸 开阔、气度宏大,没有什么文化心理上的障碍使我们不敢面对历史而只能去割断 和歪曲它(就像“文革”中一些人所做的那样)。但反思是必要的,反思不仅不是 割断和歪曲,而恰恰是把过去被割断和歪曲过的东西弄弄清楚。我想,保尔(或 者小说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可惜早死,没有我们后来者目睹历史巨变的幸运。 如果他能活到今天,以他的敢于面对严酷历史与血淋淋现实的真诚与坚强,他一 定会实事求是地反思“那一段历史”的。他信仰共产主义,共产主义者是没有私 利的。高尔基,这位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在十月革命刚刚发生的时候,就以他 的高度理性、良知和心系全人类的文化关怀,写下了一系列在当时“不合时宜的 思想”,这些思想在半个多世纪之后的今天越加放出了预见、远见、智慧的光。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人在“革命狂热”中容易犯的错误,也点到了具有“俄国特 色”的共产主义革命与无产阶级专政的某些负面或曰阴暗面。正是这些负面或阴 暗面被斯大林发展与强化了,才使革命走向反面。当然我们不能要求朴素的保尔 (或奥斯特洛夫斯基)也具有高尔基这么高的历史与文化的洞察力。他只能在斯大 林时代限定的思维模式与话语霸权下思想、讲话、做事,上从领袖下从大众。然 而历史进化的结果是,苏联这个庞然大物到了90年代一夜之间顷刻就垮台了,苏 共作为它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不是外敌,不是天灾,而是高尔基早就洞察到的 那些阴暗面在斯大林主义体系中得到了恶性膨胀,长成了一种背弃马列与社会主 义原则的新蒙昧主义与新专制主义的肿瘤,才导致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垮 台这样的历史大曲折。人民为这一大曲折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不仅在斯大林时 代死了几千万人(包括饿死的、战死的、内部肃反被处死的和以种种形式被迫害 致死的),而且使得今天在这一大片土地上推行现代化、创造新生活的任务仍然 面临着重重困难。当年保尔曾十分自豪而且自信地说,他把一生献给了一个最美 好的事业——为共产主义解放全人类而斗争,他当然没有想到,他所直接参与的 “斗争”不仅未能解放全人类,而且连苏联人民自己也没有解放,反而使他们之 中的千千万万个家庭遭到过种种本不应有的大不幸!如果保尔活到今天,看看那 些解禁的苏联历史档案,再听听一代新人们的历史反思,他还能那么自豪与自信 地说出那一大段关于生命与理想的话吗?他还能理直气壮地说他一点后悔之心也 没有吗?这样来提出问题也许太残酷了,但是遮蔽历史的一部分,以满足一种怀 旧情结,叫今天的年轻人继续相信某种被历史证明是不真实的东西,不也是很残 酷的吗?     诚然,理想和信念是个很美好的东西。人非动物,有情有义,有精神追 求,自然也就离不开理想和信念这照亮心灵的光。在这次“保尔热”中,有些人 想借这一缕“余光”为在市场经济冲击下日益“物化”的人们重新燃起那暗淡了 的理想和信念之光。但是,理想和信念的树立与坚守有两条完全不同的途径:一 条是封闭性、非理性的,另一条是开放的、理性的。关于前者,我们已见识过不 少。在“文革”中,红卫兵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也最有理想和信念的人。他 们以为自己住在世界革命的中心,其他的占世界人口三分之二的人都处在“帝修 反”的统治之下,过着悲惨的生活,他们要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这样一种封闭 性、非理性的理想和信念是完全建立在思想的虚妄与蒙昧之上的。一旦“文革” 结束,极左的狂潮已过,凡是从梦中醒来的红卫兵,都会为自己昨天的理想和信 念觉得好笑,觉得难堪,甚至也会觉得羞愧!当然,保尔的情况与此不能相提并 论,但也不必讳言,他在十月革命后高尔基所指出过的那些负面风气之下所形成 的那种“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的狂热与偏执,渗透在他那带有乌托邦 性质的理想和信念之中,是有着很明显的封闭性、非理性特征的。这不能怪他本 人,这是那个时代苏联现实,也是斯大林主义个人崇拜与专制主义统治的结果。 正是这种个人崇拜与专制主义种下了以后苏联垮台的种子,而苏联的垮台又成为 保尔理想和信念落空的铁证。所以我说,如果保尔活到今天,他一定会反思他所 经历过的那场“赤色革命”,他也一定会重新考虑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进入 新千年的人们,不应该仅仅从过去的保尔身上寻找道德与文化“资源”,而是要 更清醒、更理性地回顾刚刚过去的一百年,从20世纪接受历史的教训。只有建立 在理性地反思历史、开放地把握现实基础上的理想和信念,才不会是建立在沙滩 上的灯塔,未及放光引路就倒塌了;才不会是作为幻觉出现的海市蜃楼,顷刻被 现实击得粉碎。   总之,保尔的复出,只是历史的“余光”而已,我们还是以平常之心对待他 为好。据说保尔当年修的那条铁路现已废置无用,只是放在那里作为那一段历史 的遗迹和象征,供人参观瞻仰。保尔其人也已成为历史人物,保持着他的原貌供 后人解读,以认识那个特殊时代,也就够了。剧本为满足当今读者和观众的接受 期待,对保尔进行“重塑”,在保尔身上加了许多“非保尔化”的东西,弄得有 些不伦不类,以致有的人责怪它塑了一个“假保尔”,有的人讥讽“炼”的不是 钢铁而是爱情,还有的人则批评在搬弄“红色经典”时向今天的大众遮蔽了历史 的实情。剧本的“重塑”是失败的。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